殺了一人後,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來,所有的恐懼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腦中遠去,她手中的劍變得更穩更快,轉動著掌腕,在錯身而過時將劍鋒劃過他人的頸脈,受了數處傷的她渾然不覺身上疼,見來者一個接一個倒下時,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沉定,仿佛她殺的不是人,只是原上的草木。
當她一口氣殺了院中的刺客們後,唯一一個還沒斷氣的刺客趴在地上,一手緊握住她的腳踩,掙扎地抬首看向她。
「你……」
紀非抬起腳扯開他緊握的掌心,轉身一劍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
大攤的鮮血自他的背後流了出來,蔓延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染濕了她腳下的繡鞋,听著遠處院子猶在作響的刀劍交擊聲,她本是想立刻趕過去的,但就在天頂的上方出現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時,她頓住了腳步。
皇甫遲回來了。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蘭總管他們不會有事,即使接下來再有刺客進襲,他們所有人也都不會有事,因為一切殺戮都將結束……
她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著地上大片大片的積血,她低首一看,地上已死的刺客們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就這麼無邊無際的漫流著,將她困在一地的血腥里不得動彈。
當皇甫遲左手拎著嚇白臉的春嬤嬤、右手拎著傷勢不重的蘭總管從里頭出來,讓她親眼確認他們沒事後,他很快又將他們扔回屋里頭去治傷,再皺著眉來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著一臉血濕的她,就這麼站在血泊中,左頰邊處有道長長的傷口正冒著血,她右耳邊的發絲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襲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紅嫁裳……他握拳的雙手不禁緊了緊。
紀非茫然的看著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抬起臻首啞聲對他道。
「我得這麼做。」
「嗯。」
「我還不能死。」
「嗯。」
她紅了眼角,「我不能死在這……」
「我知道。」皇甫遲走上前拉開她握劍的手,在觸踫到她時,他才發現她把劍攥握得死緊怎麼也放不開,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緊緊地繃著。
她看著皇甫遲慢條斯理的將她手指一根根自劍柄上剝下來,把那柄染血的劍遠遠扔至一旁,再毫無顧忌地動手月兌了她那身早染紅的外衣外裙,月兌下自個兒身上一襲干淨的銀袍替她穿上,然後把她冰涼的小手包握進他的掌心中。
「沒事的,我很快就會習慣。」她低聲說著,也不知是說給他或是自己听的。
皇甫遲不發一語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摟進懷里,她似嚇了一跳,一雙水眸睜得大大的,卻也沒有掙開他的懷抱,反而在片刻過後深深地倚向他,緊扯住他背後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遲先是為整座山都設下結界,防止再有人來找她的麻煩,接著他攔腰將她抱起,帶她離開這四處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頂。
待在他懷中的紀非很安靜,只是一直微微地顫抖著,帶著她來到山腰的林子里將她放下來後,皇甫遲看著懷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覺得心頭堵得厲害,卻怎麼也沒法形容這種感覺。
他摟緊她,「我不懂……」
「不懂什麼?」
「現下我的感覺。」他抬起頭,以指撫過她頰上的傷,「這感覺是什麼?」
他的指尖,在走過她的面頰時留下一行灼燙的熱意,她伸手模了模,發覺原本的傷口在他的法力治療下已愈合收口,凝望著他那雙帶著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覺得這個總是淡漠處世的修羅似是有點變了。
「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可憐?」
「嗯。」
「是不是覺得……不想讓我經歷這些?」她遲疑地拖著音調。
「這是什麼?」
「心疼。」
皇甫遲瞠大了眼,「為何我會心疼?」
「因你喜歡我吧。」她的眼中泛著淡淡的歡喜。
「喜歡?」他一臉錯愕,總覺得她在說件就算山無稜、天地合也不可能會發生之事。
紀非在他又開始歪著頭時,扶正他的臉龐問。
「你喜不喜歡天上的浮雲?」據對他的觀察,他閑來無事時最愛待在屋頂上盯著天上的雲瞧。
「喜歡。」
「喜不喜歡春姨的烈酒?」記得每回過年,他都會把每個酒壇給喝空見底,然後叫春嬤嬤明年要再多釀一些。
「喜歡。」
「那喜不喜歡我?」
他答得很順當,「喜歡。」
「瞧,這就是喜歡了。」她緩緩漾出笑,笑得真心實意,笑得純粹。
皇甫遲不明白她在經歷過方才之事後怎還笑得出來,但不可否認的是,眼前的笑,的確是他自來到了人間以後,所見過最美的笑意。
紀非不舍地看著他這副表情,「記住我這時的笑臉吧,或許往後我就再也沒法這麼笑了。」
他心房一緊,「為何?」
「將來,我將會殺更多更多的人,我的雙手不只會染上血腥而已,我會變得殘忍,我還會變得麻木,我將再也不能這麼溫柔了。」
不是不會,而是不能?
既然那麼不喜歡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來,她為什麼不逃開呢?難道說人間的親情比起自個兒還要重要?她將她自身置于何地?
「皇甫。」紀非一手揪著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開始大大地顫抖。
「嗯?」
她眼中盈滿了淚水,「我難受……」
皇甫遲將她攪進懷里,聆听著她埋在他胸口的嗚咽。
這時的她,感覺就像個女孩了,會害怕、會因殺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強自個兒冷靜面對那些殘忍的現實,她不必那麼快就提早長大,一心強迫自個兒成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堅強的,她也能就這麼待在他懷中放心的流淚。
「可以不放開我嗎?」許久之後,當哭聲歇了,她窩在他懷中悶悶地問。
皇甫遲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這樣站上一個時辰嗎?」她不想動,更不想走,她還不要回去又當回那個紀氏一族的紀非。
「可以。」
她忍不住抬起頭,「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遲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殘淚,語氣還是很溫和縱容。
「一輩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後實際地道。
「若你有空的話,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會是她。
她怔怔地,「我開玩笑的……」
「可我向來都是認真的。」
相處這麼久以來,深知他性子的紀非,也知道他是認真的。
盡避對于道座人間,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可他有顆實誠的心,他永遠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兒,這個不會說謊的修,說的做的,比任何人都來得真誠。
他總是真的,從不摻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擔心她,真的無所求的將她放在心底縱容,不像他人,總是利用與被利用,雖然他渾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為她而生的這一點暖意,也是真的。
紀非將臉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著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著他的胸膛,她听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的,在這深秋里,格外的悅耳動听。
次年仲春,京中傳來消息,紀蓉被殺了。
這回得手的還是沁王,紀非很確定她的身份已經暴露,因近來造訪這座山頭的刺客一日多過一日,雖然他們全都被皇甫遲的結界給擋在山下,始終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倆十一年的命,我得還。」紀非定定地道。
皇甫遲站在書房角落的陰影里看著她,感覺她似乎又長大了點,不只是外表更像個青春正妍的少女,就連內在也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