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體貼?紅萼眼楮朝他手里的麻花一瞅,又瞧他一徑溫柔的眼,心里好像被什麼東西天塞得滿滿,忽然不說話了。
她想起先前跟春姐在花園的對話,她對姑娘家長大就得成親嫁人的疑惑,總算得到解決。
「不然呢?」陵春反問。「你想一個從小只會刺繡縫衣,灑掃家里的姑娘,長到了十七、八歲,還能做些什麼?如果她今天真跟男人一樣,從小飽讀詩書,也喜歡在外邊跟人寒暄應對的,她不想跟男人成親倒情有可原。但若不是這樣,你不覺得,成親反而是條簡單好走的路子?」
她反想自己,雖然打小念了些書,可真論起個性,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拋頭露臉的料子,加上她脾氣太倔,要她做些靠手腕嘴巴營生的工作,鐵定勝任不來。不說別人,看韓天鶴就好,論學問,他遠不知高自己多少倍,論才干,十多歲就被逼著到錢莊當伙計的他,早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她真能做的事,大概就栽培牡丹一樁——可說真話,要她一輩子守著牡丹誰也不理,又不是她甘願做的事。
「你啊,是吃飽撐著,沒事找事胡思亂想。」陵春當時下了這麼一段評語。「再說嫁人有什麼不好,你要是能找到個疼你愛你的夫婿,比方我表哥,你要想做什麼不成——」
當時紅萼听到這兒臉就羞紅了。韓天鶴喜歡她的事,不單是她自己察覺,有話直說的陵春也幫忙泄了不少底。
她一望走在身旁的韓天鶴,再一看前頭甜甜蜜蜜的陵春和其夫婿,忽地覺得腦門有些脹。
她也會有這麼一天嗎?她仿佛看見自己挽著韓天鶴的手,不顧旁人眼光在大街上溜達的畫面——老天。她扇了扇紅熱的臉頰,啐自己在胡想些什麼!
韓天鶴察言觀色。「熱了?要不要喊他們走慢點,讓你休息休息?」
紅萼睨他一眼。「你別老盯著我,還有旁的可以看吶。」
她嫌他小題大做。她不過有個小動靜,他就急急問了一大堆,膩不膩人?
他忙幫自己辯解,「你不能怪我,要怪就得怪旁的東西沒有你好看——」
討厭,大庭廣眾說這種話!
「你!」她臉兒羞紅地嚷著︰「從現在開始不準把頭轉過來,再被我看見你看我,看我還理不理你。」
這麼凶!韓天鶴噘噘嘴吧,可他也知道,氣頭上的紅萼不是好惹的。
「還看。」她氣亮了一雙眼。
「不看、不看。」韓天鶴趕忙把眼楮別過去。可沒半晌,他又故態復萌盯著她秀美的側臉,是真舍不得將眼移開。
但這回他學乖了,只要紅萼稍有轉頭的跡象,他立刻把眼瞟到其他地方——總而言之不被她逮到就是了。
兩個人就這樣我看你、你躲我的,慢慢往山頂行去。
第3章(1)
罷過半山腰,平常不喜活動的俞陵春已開始大喊吃不消。
「我的天吶,我的兩條腿,相公,你幫幫忙,幫我捏捏,我腿快酸死了。」
寵妻的杜宜軒立刻找個陰涼處,幫不斷哀叫的妻子捏起腿來。
紅萼絕少看見那對夫妻會在人前做這些親昵舉動,他們不害羞,她反而漲紅了臉,眼楮都不知該望哪兒擺。
「噯,紅萼。」俞陵春抬頭望著紅萼。「你就原諒春姊一次,這回的城隍廟之行,姊姊是不行了,你就委屈點,由我表哥陪你一塊兒上山吧。」
紅萼轉頭看身旁的韓天鶴,仍被勒令不準看她的他,趕忙把頭轉開。
他有些擔心,她會決定陪陵春待在這里了。
她想了想。「不然這里吧,我也不上城隍廟了。前頭就是寶成院,你們再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到院里看完牡丹就回來。」
「你一個人去?」俞陵春連連搖頭。「這我怎麼放心!表哥,你眼楮是在看哪里啊,還不快說服紅萼?」
「是她不許我看她的。」韓天鶴斜著眼瞟著身邊人,結果挨了紅萼一拐。
真是不會看地方說話!她雖沒開口,可心情早泄露在她微赧的臉上。
俞陵春暗笑,這兩個人還真是歡喜冤家。
「好啦,事情就這麼定,寶成院就由表哥帶你過去,以防萬一,我跟宜軒呢,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我喘過氣了,我們會到院前的茶座等你們。」
韓天鶴低頭望著紅萼。「我可有這個榮幸?」
她亮晶晶的大眼一瞪。
沒拒絕,就表示她同意了。
韓天鶴笑逐顏開地領路前行。
穿過錯落林立的茶座,約莫半刻鐘後,兩人終于來到寶成院里。寶成院築于五代吳越時期,外觀簡樸,供奉著一尊別處沒有的麻曷葛刺像——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大黑天」,大日如來。
紅萼還是第一次踏進寶成院,乍見神態凶猛的麻曷葛刺像,表情有些驚嚇。
韓天鶴站在一旁微笑。「和一般寶相不太一樣是吧?」
「是啊。」她怔怔地望著腳踩著魔女,兩肩骨折人頭的佛像。「就連它身旁的文殊和普賢菩薩,脖子也都帶著一串骷髏……」
韓天鶴見多識廣,一下點出來由。「這是大日如來降妖時所現的形象,模樣當然好看不到哪兒去。」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雙手合十在石窟雕造的佛像面前行了個禮。
「來吧,牡丹就種在後院。」
韓天鶴領著路走,通過一排黑瓦赭紅牆面得僧房後,就是文人墨客時常歌詠的寶成院牡丹。一朵朵碩大而香馥的牡丹開在低矮的枝頭上,據說寶成院牡丹是自洛陽移植過來,開著女敕黃顏色的「姚黃」與開著紫花的「魏紫」,將靜謐的古剎襯出了幾分熱鬧。
紅萼一見牡丹,即忘了身旁的韓天鶴。她曲著身從泥望道枝椏,又捧起碩大如碗的花朵細嗅了嗅。寶成院培植牡丹的方式並不特別仔細,就是枝椏一叢一叢栽著,花開就讓祂開,也不像紅萼會精挑些頂芽飽滿的枝條上盆移種,後可以延後花期以利過冬,相當謹守佛門「無常」與「不執著」的戒律。
韓天鶴一直沒作聲,直到她心滿意足一吁,才在旁補充起寶成院牡丹風流韻事。
「你听過蘇軾這號人物?」
她抬頭看他,表情不解。「听說過,他怎麼了?」
「他也來過寶成院賞牡丹,賞完花後,院中僧徒同他說起一件往事,他似乎有感,還寫了首詩,你想不想听听?」
她不置可否地聳肩。
望著面前的姚黃魏紫,韓天鶴信口吟起︰「春風小院初來時,壁間惟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來?憑話說與春風知。年年歲歲何窮已,花似乎今年人老矣。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里。」
紅萼向來佩服隨口說出掌故的人,只是矜持,沒把佩服現在臉上。
但他口中說的崔護——听起來頗耳熟。她試著問︰「你剛說的崔護,說的可是寫‘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那個崔護?」
「你也知道?」韓天鶴相當驚訝。他當然知道紅萼識字,可是要懂詩,還需要一點雅興與慧根。
她哼了一聲,他以為她平常就只會養養牡丹,旁的事都不做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怎樣,我有沒有記錯?」
「一字不漏。」他點頭稱許。「這首詩我印象極深,當初教席師傅要我背它時,我頭一個想到你——人面桃花相映紅。」
紅萼一窘。他沒來由扯到她做什麼!
「不理你。」她頭一扭,繼續看她的牡丹去。
望著她負氣得背影,有句話突然自他嘴里沖了出來。「紅萼,你憑良心答,別擔心會傷我的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