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世代奉陵,不得擅離職守,因而就算自家人有所折損也從不尋仇。然而長年不離莊中,不代表他不懂江湖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行事法則;每年,有多少盜墓人死在他設的機關下、死在陵里,又有多少人因親人、友人一去不返而殺上門來,是數不清了。
無論清揚怎麼選,洪煦聲只求她身心安好。
倘若清揚真心認忘卻過往是消仇滅恨最好的方式,那麼他就得想個周全的方法令她不因此再受害。那日讓眾人下的忘憂水不同于落了一般咒的溪水,而是差了護容入陵,請小妹另下的咒,讓羅雲端、萃兒等人不只忘卻來意,還將他們利用清揚、以及清揚知曉誰是血仇的記憶也一並封印。
按仇本就是進退兩難之事,清揚放過吳、羅兩家,卻不代表他們也能誠心悔過,不計前嫌;他必然要有所防患,以絕後患。
三爺雙目不離地瞅著自己,那語氣不若平時溫柔,而是多了分堅定。單清揚在這當下明白了他總說的,人的言語中能透出最細膩的情緒;原來,三爺不是冷漠,而是不希望她後悔。
「倒是那日……令清揚受苦了。」洪煦聲不聞她回應,也不在意,這是放在心里多日的話,早想找機會對她說。
他手輕輕撫上她的,心疼這從前臂一路延伸至指尖的傷,回想起陵中她與鐵甲護衛纏斗的模樣,心道清揚肯定怨過吧,怨為何他能狠心至此,困住盜墓人也就罷了,卻是令她一同受折磨?
單清揚無法從兩人對視中抽離,是因三爺眼中浮起的痛意。
「清揚,」洪煦聲道︰「從小我們兄弟的感情極好,大哥、二哥心疼我眼疾加身,處處護我還得顧及我感受,所以不時整我鬧我,讓我覺得自己與他們無異,不是因為身有殘缺才得眾人加倍關心。你離開的這幾年,大哥、二哥卻是漸行漸遠,見面沒好話說,總是針鋒相對,尤其大哥一抓到二哥的小辮子便幾番為難,令我看了十分難受。」
自一入莊,單清揚便能感覺很多事已不同了。從前熱絡,現下冷清。在此多日,听聞了四小姐的消息,卻始終沒見到之前最愛湊熱鬧的大爺,的確不尋常……她上無兄姊下無弟妹,曾那麼羨慕他們手足情深,現在才知自己只看見了美好的一面。
停了停,洪煦聲又道︰「大哥這幾年在莊中的時候越來越少,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做些什麼;幾次他與二哥起沖突,爹總是偏向大哥,就像爺爺,自小事事以大哥為重。我明白大哥為長子,與二哥那輕浮的性子比起來也確是穩重許多,自然得爺爺與爹的喜愛;可……二哥縱使老把話說得重了,說得不留情,我還是能夠听見他的真心。」
三爺的意思是,就算面對家人,大爺言語之中已無真心?可,為何三爺要告訴她這些呢?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而洪家一向極為保護自家消息,不是嗎?單清揚擰起柳眉。
「清揚,」洪煦聲望進她疑惑的眼中,「玉女乃劍可以在你那兒,卻不能落入外人手里。丟失了的劍不追回,會成了二哥之過,讓大哥抓著機會打擊二哥……我不能做出令二哥為難之事。」
微愣,然後單清揚終于听懂了三爺想說的。
三爺為自己擒住了弒親仇人,那是對故人之情;三爺用盡心計引眾人入陵以收回短劍,那是對二爺的兄弟之義。為情義兩全,所以羅雲端與萃兒必須被困,至于被擄的自己與護容、孫諒……
「我利用了你,清揚。」洪煦聲垂下了眼。「為了二哥,我利用了你。」當他知道他們三人成了人質,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能妥協、能談判交換條件,可他卻不能心軟,也不能收手。
「不。」單清揚回握了三爺松開的手,當三爺的視線又回到自己臉上,她說道︰「三爺,失劍的責任本就在于我,單家已經有愧在先,只要能追回玉祈劍,沒什麼我不願意去做的。」
洪煦聲看著清揚。果然……清揚認為退婚一事單家有愧,可那時他們尚年幼,對于兩家家主的決定又能有幾分影響?再者,七重門由奉陵遷往天下武林中心的歸鴻,他一直認為是單伯伯為興盛一門做的努力;他沒有不理解單伯伯的苦心。
「三爺,」他的一番話,竟是輕易解了連日來心中的困惑,令得她放松許多。單清揚緩了眉間,道︰「謝謝你今日告訴我這些。清揚打從來到奉陵,便老猜著你的想法;明知不應該,卻偏想猜測三爺究竟如何看待事物。如今把話說開,清揚心中豁然開朗。原以為三屬無情,回想起來卻更顯出洪家上下一心;原以為三爺冷漠,其實處處無不為清揚著想……」
洪煦聲與她相視,看清她眼眉間漸漸浮起柔柔的笑意,兩頰染了一片霞彩。
「然而清揚只是一意祈求三爺如多年前的三爺,永遠不變,因為那是一段無憂歲月,是清揚此生最美好的時光。」將自身期望妄加于他人身上,是錯得離譜。單清揚輕輕掙開他的手,轉向亭外,閉上眼用心體會,那春風中彷佛真有他總說的一點土香、一點花香……緩緩睜眼,壓下了親近他時會浮現腦中的軟弱與依賴。
她不得不承認,對眼前的三爺她無法忘情。
她心里有阿聲,她珍愛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那麼單純,那麼平靜。可惜時光無法倒轉,只會往前推進,她沉溺于童年是自欺欺人、作繭自縛……單清揚一開始就明白,童言童語說過無一字虛假,三爺與她將各走陽關道、過獨木橋。
七重門才是她單清揚此生歸屬。
圓桌對面單清揚側目看來,又再展開笑顏,一如那年她道別時的堅決,說道︰
「莊外時光荏苒,在榖雨閣內我幾乎感受不到時光流逝。三爺,這短短幾日在莊中,雖是發生了許多事,卻也是過去十多年來我數得出的好日子。」
扁在她臉龐流轉,模糊了她笑容。
「……你吃苦了。」那笑、那聲音里的情感映在了腦海,清揚要說些什麼,他能猜到一二。洪煦聲開口才知有幾許澀意。
單清揚沒有三爺的好耳力,無法察覺他說這話時是什麼樣的心思。不過如何都好,她逃避了很久,也明白奉陵山莊不能永遠庇護她。「我……」她啟唇,半晌才道︰「復仇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也該回歸鴻向長老與門人們交代。」
洪煦聲明白留得住清揚一時,她卻無法不心系門中之事;可當她真的提起離去,他萬分不舍……
又當如何?
一個雙眼不能視物之人,一個必須遵從祖訓守陵之人,無法擅離莊內隨她而行,然而要將她綁在身邊他也極不願意。「你準備怎麼向他們說?」說她放過血仇?這說辭長老、門人又怎麼能接受?
「爹說過,很多事就讓它默然淡去,也不為一個方法。」將三爺的擔心看在眼里,單清揚又想笑了。她就這麼讓人擔心嗎?或許當他們都還小,性子溫淳的三爺慣了看顧于她,可她掌理一門之事多年,許多利害關系她還能掌握得宜。
「尋仇多年,時常四處奔走,七重門內的事我不能說是事事盡心。我想,重建七重門或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仍願一試。三爺,你說,清揚手下的七重門,會是什麼樣子呢?」
按仇事了,接著便是致力重興一門上下嗎?這倒也似清揚永不懈怠的性子,洪煦聲想著。其實他不是太在意七重門有沒有人去重建……倘若有天奉陵山莊給毀了,他會另起爐灶,而不是去背前人的包袱;但若這是清揚認為有價值的事,那他願意守護那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