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煦聲不說話,只是靜靜垂目沉思。
能說的,他都說了,能勸的,也沒少勸一句。一盞茶過,段褸舒送走照聲後回到石屋,想著他離去前的沉默,很長很長的沉默。
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麼?
煦聲總帶著笑,有什麼事全往心里壓,教旁人猜不透、問不出。若是真的灑月兌之人便好,可若非真正的灑月兌,如此壓抑,肯定有一天會出事的……
奉陵山莊的下人皆知,谷雨閣內極少待客。
段爺有時會在此與三爺過招,二爺更是時常不請自來,甚至邀過三五好友在此辦賞花宴︰一家人任誰都能隨意出入谷雨閣‘,可三爺極少主動邀人。今夜不同。
曾經要成為三夫人的單小姐入莊,二爺設的洗塵宴三爺未出席,于是,三爺差人在涼亭備了單小姐喜愛的酸菜白肉鍋,回味一下她久未嚐過的北邊美食,敘敘舊……
敘舊……會否敘一敘,順帶連婚事也一並重敘?
第3章(2)
「……要三爺開這口,想是有些難度的。」听著幾名丫鬟嚼舌根,站在後頭的孫諒忍不住加入討論。
一名丫鬟嚇了一大跳,轉頭一見是二爺的小苞班,惡狠狠地瞪著他,雙手叉腰嚷著︰「孫諒!你嚇人呀!你不跟在二爺身邊,來這兒打混?就不怕回頭我上二爺那兒告你一狀?」
二爺待孫諒極好,莊內人皆知,可同時,二爺對他亦是出了名的嚴苛。旁人犯錯,皆交由福伯處置,最多就是領一頓罵;可這孫諒一有犯錯,二爺親自處理,領的罰絕對是惡狠狠的折磨。
「姐姐莫要欺我呀。」孫諒呀呀叫著討饒,眼見涼亭圍上的布幔擋風,丫鬟們將三爺交代的食材擺了滿桌,他將身後的盒子端出,道︰「二爺差我將這上等的腳筋送來,給三爺與單小姐加菜,這些可都是肉湯熬過的,你瞧瞧。」
「那你放著便速速離去吧!」那丫鬟將手交疊到了胸前,仰高下巴,沒好氣地說著。瞟著孫諒那緊盯著火鍋的饞樣,嗤笑道︰「我說孫諒呀,你該不會是藉故留著,好向三爺討口湯喝吧?」
「冤枉呀,姐姐,」孫諒吸吸口水,搓搓務嘿嘿嘿笑著,「我這只是瞧瞧湯燒滾了沒,滾了便可下這腳筋,煮越久越好吃的哪……」
「貧嘴。」丫鬟推了推他的頭,一手將那盒上等腳筋接過。外觀看來的確是上等食材,只是……莫怪她多心,二爺跟孫諒平時在莊里愛整人,連老爺這太歲頭上他們都敢動土,想是沒什麼不敢做的。這腳筋,還是得等三爺看過、應允了再下鍋吧。
孫諒自是沒放過她臉上的遲疑。平日他的信用便不怎麼好,加上昨夜二爺才整過單小姐,如今遭人懷疑也是無可厚非。撇撇嘴,轉頭見到李護容過了拱門,連忙上前喊救命︰「護容!快來評評理,諸位姐姐說我貧嘴,要上二爺那兒告狀,你可得救我一救,不然傳到二爺耳里,他可要整死我了。」
李護容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上許多的孫諒,再瞧瞧一旁丫鬟手中端著的木盒,還未回話,身後的主子已然開口。
「孫諒,遠遠就听見你大聲小聲,是怎麼回事?」洪煦聲在護容身後,溫溫笑道:「你說二哥整你?其實他是恨鐵不成鋼哪。若不是有幾分疼你的心意,斷不會事事上心的。」
「三爺,孫諒給您請安了。」他狗腿地說著,對于三爺的話則不予置評,直到兩旁的丫鬟也都福了身,孫諒才又接著說︰「二爺說,單小姐小時愛吃腳筋,特地差孫諒進城去買,昨兒兩位貴客似乎未能盡興,今日圍爐,可不能再怠慢。」
「下鍋吧。替我謝謝二哥了。」一日折騰,洪煦聲雙眼尚瞧不清,可心
里明白丫鬟們沒他的一句話,可不敢動作。想了想,又道︰「孫諒,我知你愛喝湯,晚些我讓護容送一碗過去,煮久些,才夠味。」
丙真是翩翩玉公子,且還是心地很好很好的翩翩玉公子呀一爺若有三爺一半好,他也不會日日如此辛勞了哪。孫諒樂得差點趴在三爺腳邊磕頭了,趕忙道︰「多謝三爺、多謝三爺!」
洪煦聲從孫諒的聲音中听出他是真歡喜。跟在二哥身邊是辛苦些,偶爾也得獎勵獎勵……忽地,他笑容微斂,而後又再漾深,道︰「都下去吧,護容留下伺候就行了。」
眾人回頭一瞧,遠遠見著單小姐與萃兒從南苑小道而來,于是領命退去。
單清揚與萃兒下午在谷雨閣內待了好一陣子才離去,逛了莊院許久,口落時分回到南苑,方才有下人來喚,她們才知三爺已回到府中。
時已入夜,小道兩旁點上了燈籠,見著三爺在梯前候著,單清揚步來。洪煦聲听著她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听著听著,眉間幾不可見地擰了擰,很快又回復平靜。一旁護容掀了幔,一行入了亭中。
單清揚眼見鍋里已下了她愛的酸菜與腳筋,炭火在下頭燒得火熱,桌上
還有幾盤薄切白肉、油綠青菜,道︰「三爺一日辛苦,還得陪我倆吃飯,清揚有些過意不去。」
「是呀,」萃兒也笑嘻嘻地連聲說謝,語氣中可沒有一絲過意不去。「今日與小姐在莊里逛了整日,三爺可都在陵里忙著呢。」
「二位見外了。」洪煦聲嘴角揚著,香氣撲鼻而來,回頭得謝謝廚子,這酸菜一聞便知是出自珍藏的那一甕。「護容也坐吧。這鍋,就是人多好吃,你替兩位小姐涮點肉片吧。」
「是。」李護容應著,正拿起長筷,身邊萃兒已替他端起了肉盤,兩人一同為主子涮肉。
單清揚看著他微笑的側臉,一會兒,道︰「三爺,其實,這次清揚人莊,是為……」
「護容,給清揚添點湯。」洪煦聲雙眼彎彎,柔聲說著,似是不經意打斷了她的話。「清揚,二哥記得你愛吃腳筋,差人買了新鮮的回來。這酸菜是莊里蔚子自制,廚子是你搬離奉陵後新請的,從前在洛棠酒樓做過,手藝極好,你試試合不合胃口。」
單清揚怔了會兒,在護容遞過湯碗時道謝接過。
待……吃完這一頓吧。
從前,他們也會互相為對方涮肉添湯,看她吃到盡興時,想起娘說過女兒家總該保持幾分身形,阿聲總會這麼說︰「習武之人理當食肉,北方人理當食肉。」似是替她尋著理所當然的藉口。
一切如昔。
所以,待吃完這一頓再提還劍、再提離去、再……再斷了她對他還存有的,不該有的依戀。
低頭看著湯碗里的白湯冒出輕煙,她將捧著湯碗的雙手收緊,汲取暖意。
單清揚掀了面紗一角,湊近啜了口湯,忘情贊嘆︰「好好喝!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這麼酸、這麼香的酸菜湯了!」
洪煦聲被她忘情的夸張語氣逗笑了。那語令、那聲音中的雀躍,才是他識得的清揚;不拘小節、飛揚的性子只顧得眼前,不會瞻前顧後,沒有太多禮數、太多心機……
布幔內油燈數盞,是護容吩咐多點的,知道他一日內一會兒見光亮、一會兒入暗處,目力難復。如今多點燈,是否能將眼前人看清楚些?
洪煦聲眯細眼,眉間起了皺摺,卻還是太朦朧。只聞她喝了湯,夾了涮好的肉,只差揭下面紗廠便回到了從前一般。
忽地,洪煦聲舒開眉道︰「若喜歡……」才開口,便停頓。
若喜歡,怎麼著?若喜歡,便留下、住下,何時想吃,就叫廚子備料?還是,可以帶些回去,饞時煮一鍋來回味?留下,該是什麼樣的理由?而離開,是否又如當年的兩方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