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覺得認識你越多,就越不認識你了呢。」
極小聲的嘀咕。
偏偏她耳朵極尖,一字不落地听進了耳中。
听完了,她才不惱哩,只聳聳肩,輕飄飄回嘀咕的人一句「彼此彼此」。
「你也這麼看我?」嘀咕的人驚訝地挑眉。
「神秘莫測的壽先生,神秘莫測呀。」她哼道。
阿壽微扭頭望著她懶散的躺相,繼續挑眉。
她卻看也不看他,只眯眼望著天上白白的雲,依然哼也似的道︰「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您壽先生,就好驚訝啊!」
「驚訝什麼?」
「長得那麼弱氣,穿的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才穿得起的長衫子,卻偏偏趕著老牛車,靠每天賣菜種菜為生,若是你,你相信嗎?」她哼笑。
「有什麼不信?」他不覺莞爾,索性坐進來一些,任自己的老牛識途地自己往家走。
「反正我是不信。」她翻身坐起,移動位置,雙手撐著腦袋倒在一邊的車轅里,雙腳則大咧咧地搭到另一邊的車轅上,與他面對面地相互……瞪。
越瞪,越覺得心里不是個滋味。
你說都是人,卻怎麼這麼不同哩!
如果能嫁給阿壽,讓我吃糠咽菜我都樂意。前些時日,周家的二丫頭含羞帶怯地對她吐露心事。
……
切,倘若一輩子的整天讓你只吃菜不吃肉,我看你還會不會說這話,還會不會滿足!
哼一聲,她不由順便又想起七月十五在百仗崖她竹籃打水一場空卻意外地撞到他的事。
頓時又是一惱,她再哼一聲,仰首看晴朗朗的天,不想答理他。
「我又哪里惹到你啦?」看著這實在是孩子性情毫不隱瞞自己喜怒哀樂的人,阿壽有些無奈地嘆,「你不喜吃素菜,我拿了老楊的烤雞送你吃;你若實在不願意幫我去落花生,我現在送你回去,好吧?」
「如果我今天留在客棧里,一樣有烤雞吃。」她瞥他一眼,切一聲,才不領他的情哩,「如果我真的現在回客棧去,還不讓老楊把我罵死啊?!」
「老楊只是嘴巴毒一點,他心腸很好的。」阿壽無奈地為自己的朋友辯解。
「老板心腸當然很好啊。」她則很奇怪地看他,似乎他說了多麼奇怪的話,「倘若他心腸不好,當初也不會將我撿回客棧,不但送我飯吃,還留我下來。」
「那你還這麼說他?」他嘆。
「我怎麼說他了?」她還是拿很奇怪的眼神看他,「我這是在發牢騷,牢騷,懂不懂啊?」
「……」
他無言以對。
這個沈十三,向來就如此的多變嗎?
「對啦,你的傷怎麼樣啦?大夫沒告訴你多休息幾天嗎?你現在就開始干活,會不會傷口痛啊?」她突然改變話題,很……愧疚地望著他。
「我傷早好了。」他挑眉看著她似乎很是心虛的樣子,笑道,「不過一個小小的抓傷,有什麼好休息的?倒是你,傷了肋骨,該多多休養才是。」
「我皮糙肉厚的,哪里有那麼嬌氣啊?」她不當回事地晃晃左肩膀,再很豪邁地將自己的左胸口拍得砰砰作響,得意道,「什麼傷了肋骨?最多就是硌了一下,沒事的啦!」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不打一聲招呼就跑了?」他微微笑。
「呵,那個啊……」她則被他笑得尷尬,有些不自在地抓抓頭發,含糊道,「實在是肚子餓,所以就跑回客棧去了。」
「餓?」他還是笑眯眯的,「其實是肚子中的饞蟲作怪吧?」
「呵呵。」她干笑。
「我問過老楊了,他說你啊,每天都會想吃肉。有時候沒肉吃,還會從客人的剩菜里挑肉吃——十三,你這可不好。」
「有什麼不好?」她很是理直氣壯地哼一聲,「你們啊,都是有錢人,自然不知道餓肚子是多麼難受的事!剩飯剩菜怎麼啦?嫌不干淨?如果你曾經嘗過餓肚子的滋味,就絕不會再這麼覺得了。」
「我知你以前很苦。」他不由聲音放柔,有些憐惜地望著她似乎毫不在乎的神情,嘆聲道,「可如今不是生活好了許多麼?雖然咱們沒什麼大富大貴,可一日三餐卻還是能管溫飽。你若想吃什麼,盡避可以向老楊說,他雖然有時候是有些小氣,可還不至于苛待手下人。」
「每日里那麼多的剩菜好肉我還吃不完哩,還有什麼想抱怨的啊?」她仰首,哼。
「非要吃剩菜中的肉嗎?」
「剩菜中的肉怎麼啦?肉還是肉啊,不吃,白白瞎掉?哼,那也是用銀子買來的,我可沒那麼糟蹋東西!你沒听過那首詩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糟蹋東西會被天老爺給罰的!」她索性坐起來,挽挽袖子,露出很結實的手臂,得意道︰「這三年,我全靠這剩菜,才長得這麼壯實!」
他瞅著她小麥色的結實臂膀,竟說不出話來。
「還有哦,老板肯收留我,給了我飯吃,給了我衣穿,給了我被蓋,我這輩子感激他也感激不完的,又如何肯為了自己的口月復之欲而給老板再添麻煩?沈十三雖沒讀過多少的書,卻還是知道什麼叫做‘知恩圖報’的。」她慢慢拉下袖口,慢慢道。
她話語後的至誠,他卻一字不露地全听進心里。
老楊收留了幾乎奄奄一息的自己,給了自己安身之所,所以,為了報答,才努力地讓自己結實起來,努力地讓自己更加有用一點。
就算每個月風雨無阻辛苦地去爬百仗崖,冒著各種危險去凶悍的猴子處討一壺猴兒酒,卻也只是為了報恩,為了感激。
沈十三,沈十三,孩子性情的背後,卻是赤子之心。
「你小時候家里很窮?」他語帶憐惜,輕輕問。
她瞪大眼,再眨一眨。
「生活很苦是不是?」他再輕聲。
「……你從哪里听來的,我家很窮啊?」她莫名其妙地抓抓頭發。
「你——」他愣。
「我的確小時候吃不飽飯,可卻不是窮人出身耶。」她啞然失笑,「這麼說吧,我出身的家族乃我那一方的富裕之族,生我之父,總共娶了十九房妻妾,我娘姓沈,行十三。」
她突然收起笑,沉默一會兒,才輕輕往下接著說︰「可生活不舒服倒是真的。那個大家族里,信奉的向來是能力,有一條古怪的家規,凡是出生的孩子,不管男女最多三歲便要接受各種考驗,看長大能否成棟梁之才。只有通過考驗的孩子,才能秉承父姓,依序起名,而資質差一些的孩子,不要說由家族之長為其納名,便是姓氏,也是不許隨父的。」
嘲諷地笑笑,她哼道︰「我卻是四歲才會說話……你可以想見,我娘會因為我蒙了多少的冤屈。我的名字,沈十三,便是如此而來。」
他深思望她。
她卻是看也不看他,只望著天上悠悠的白雲,嘆也似的道︰「我自有記憶始,便發誓,我一定要讓我娘過上好日子!可我有什麼能力啊?最終,我同那名義上的大哥打了一架,結果嘛,自然是我被逐出了家門,從此一個人逍遙自在了。」
「……你不是說自幼同你阿娘到處流浪嗎?」他輕輕道。
「常常地從這一處遷徙到那一處,難道不是流浪?」她哼一哼,「我娘因為我,時常被其他的女人排擠,想在一地安歇都是不成,我們到處流浪還不是被逼?」
「你幾歲時被逐出了家門?」
「八歲吧,我不記得了。」她古怪一笑,並不傷悲。
「從那時起——」他啞然。
「從那時起,我就一個人到處走啊走,走啊走。」她聲音輕輕的,眯眸望著晴朗的天際,嘆也似的道,「直到有一天啊,我餓昏在了一個小破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