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雨了嗎?
嗯……不下了。]
耳邊忽地響起了昔日之言,鐘顏抬手,拂去了臉上那一滴水珠,復又垂首,牽扯了嘴角。騙子。
當很久之後,她終于懂得了什麼叫做「男兒有淚不輕彈」之時,她才明白,當日那一滴「落雨」究竟是什麼?她才明白,為何他緊緊將她攬在懷里,不讓她扭過頭。
什麼「勾手蓋印」,什麼承諾約定,全是騙人的。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拋下她,卻讓她做了一場美夢。夢中的她得他承諾,以為可以拋開所有不開心的事情,與他重回雪原,從此再也不提什麼生死恩怨。
然而,夢醒之刻,卻再無約定之人,面對她的,只有濮陽家的命債。
那時的她,只以為瑞之不要她了,又見了面色不善的濮陽謹,忍不住大哭。然而,她未曾想到,濮陽謹非但未曾再提起那二十多條性命,還請了夫子教她讀書與事理,並將他的武功傾囊相授,成為了她的師父。
有一日,她忍不住問出聲,問他為何這麼做。畢竟,濮陽謹能原諒阿爹已是難事,又為何會對她這麼好?
「我答應了一個人,以我濮陽家的百年基業作擔保,承擔照顧你的責任。」
那日,濮陽謹的回答,她永生不忘。她猜得到師父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她再不會因想到被瑞之丟下之事而哭鬧,只因她明白,自己從未被丟下。
她開始努力學武,比別人努力百倍、千倍,因為她知道,自己要追回失去的十年,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才行。待到她學武稍有所成,便四處緝拿盜賊匪類。一為報濮陽家的教導之恩,二為尋那個人,尋找那個言而無信之人……
她垂了眼,望向右手的小指。依稀還能回想起當日勾手蓋印的模樣,想起他們之間的承諾,想起她傻乎乎地說出一句「瑞之不許黃牛」。
「騙人,」望向自己勾起的小指,她低聲嘆了一句,「黃牛。」
走在她邊上的衙役,隱隱約約听得一句,偏頭疑惑地望她,「啊?鐘姑娘,你說什麼?要牛?」
鐘顏收回游走的神志,望他淡淡笑了笑,搖首道︰「無。」
說罷,她將手收回袖中,再不多想,大步邁出。
第七章前塵舊夢莫當真(2)
車轍壓過積雪,發出沉悶的聲響。差役們大多將雙手攏在袖中取暖,抱怨著這要命的鬼天氣,口中吐出的白霧不消片刻,便在雪中消逝。只有鐘顏並不搭話,她始終握緊手中的長劍,穩步向前。
她抬眼望了望道邊的杉林,卻見褐色樹干直沖雲霄,雪壓高枝,既是挺拔,卻又是說不出的落寞。沒來由地,她多看了兩眼,忽見枝頭那里黑影一晃,一只黑色飛鳥振翅而起,一聲長啼劃破寂靜天幕,宛若悲鳴。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鐘顏只覺眼角銀光一閃,剎那間,馬長嘶不絕,重重地跪倒在了雪地上!
鮮血灑在白雪之上,染紅了一片,觸目驚心。鐘顏急急邁步,上前審視,卻見馬匹竟然被割去了四蹄,齊齊斬斷!
一時間,眾衙役一片嘩然。車隊不得不停下,眾人背對車馬,將兩箱貢品圍在中間,拔刀戒備。
迸道之上,四下一片寂然,只有兩匹馬長嘶不絕,聲聲悲啼。差役們屏氣凝神,十足戒備,然而放眼望去,這雪道之上,莫說是人影,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鐘顏橫劍環視四周。就在此時,一名衙役大叫一聲,栽倒在地。鐘顏急急奔去,見他竟是被齊膝斬去了雙腿,疼得抱腿在雪地翻滾,哀嚎不絕。
「地下!」鐘顏大聲呼喝,提醒同伴注意。與此同時,她拔劍灌注十分氣勁,直掃地面積雪。
劍風勁勁,將積雪揚起,飛散一片。就在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驟然躥出幾十個腦袋,提刀砍來!
鐘顏招式未老,立刻反手變招相擊,頓時,刀劍相接,發出鏗鳴脆響!
她反應極快,可那些衙役卻沒她的功夫修為。或只是眨眼間的遲滯,便被匪人佔了上風,待到衙役們揮刀,已是被動招架。
伍瑞之立于高處,看得一清二楚。這群匪徒共有四十三名,人數雖多,但是武功修為參差不齊,路數也是雜七雜八,說穿了,是一群烏合之眾。若論真正交手,鐘顏加上這三十名衙役,未必會輸給他們。只是因遇伏之故,被對手佔了先機,無法扭轉戰局。
他手執數枚鐵蒺藜,正打算暗中出手,放倒幾人,以助鐘顏他們扭轉局勢。可他尚未擲出鐵蒺藜,便見鐘顏揮劍斬斷馬車繩索,讓貨箱滾落雪地。
隨即,她不與交手之人糾纏,飛身躍起,于空中運氣出掌,直直落下,重擊貨箱!
頓時,貨箱被這一掌擊得深埋雪下,入土三分!
聰明!伍瑞之不由暗暗叫好。這等劣勢之下,若匪徒召集數人,推走馬車,那差役們既要與敵手過招,又要分神追回貢品,戰局是難上加難!鐘顏此舉,先讓貨箱沉于雪下,劫匪們挖之不易,差役們便無後顧之憂,可集中精力掃清匪徒。
丙然,有幾名匪徒分神想自雪地中掘取貨箱,如此一來,倒給差役們可乘之機。衙役們不同于山野莽匪,皆是長期正規訓練,一旦奪得空當,便以陣法應敵。差役們相互協助,相輔相成,共同退敵,漸漸扳回劣勢。
那一頭,衙役們對付著武力教弱的匪徒;這一頭,鐘顏飛身而上,以足輕點,翻身踏上車馬頂端。她腳下輕動,掌推袖揚,將先前割斷的繩索攥入手中,旋身揮舞,便如長鞭一般,奇襲眾敵!
一鞭甩出,重擊一名正與差役纏斗的匪徒,直將那人摔出老遠,跌入雪堆之中。一鞭再出,涮起雪沫飛揚,積雪之上留出長口。她眼光一轉,卷起身後欲偷襲之匪手中的長刀,連帶著巧勁,連人帶刀將對方摔將出去。
她鞭法嫻熟,氣勁更是凌厲,一時之間,無人再敢近身。
有她居于高處,縱觀八方,協助差役退敵,情勢又變!劫匪雖有埋伏之先機,但此時也已被逆轉。部分匪徒忙著挖掘貨箱,甚至相互爭搶起來。而差役們傷亡雖重,但陣法嚴密,將敵手攔于外圍,各個擊破。
見那人眉間英氣勃發,招招扎實穩重,片刻工夫又掃倒數名匪人,伍瑞之竟是心中一悶,暗嘆一聲。濮陽謹果然重諾,這四年來,待她極好。如今的她,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名捕,再不是當年那個笑著要糖吃的女娃了。
他松開了緊握掌中的鐵蒺藜,緩緩將手垂至身側。或許,他早該放下。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痴笑著的阿顏,也不再需要他這個見不得光的友人……
思及此處,伍瑞之無奈牽扯了唇角,再度望向那一頭的戰局——鐘顏已佔上風,瞬間已重傷了數名匪類,只傷不殺。
心知鐘顏能應付一切,伍瑞之又默望了許久,見她颯爽英姿、出手非凡,他終是別開臉去,意欲離開。可就在此時,他瞥見一名先前被鐘顏掃倒在地的匪人,與另一人使了個眼色。
那伏地之人驟然躍起,抱住鐘顏雙腿。鐘顏正與眾敵纏斗,一時未能躲開。若她以長劍直刺對方天靈,定是能立斃那人,擺月兌糾纏。然而她卻始終未曾出劍,只是以步法想要甩月兌那人。而就在這遲滯的瞬間,面前強敵又至!
鐘顏忙出鞭相擋,可對方一掌襲來,卻並非意在重傷,而是——
「糟!」眼見那人灑出一把粉末,伍瑞之頓時叫糟。他想也不想,出手如電,幾枚鐵蒺藜同時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