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怔了怔,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環住她的腰,柔聲解釋道︰「所以才叫‘放燈’。將燈放進河里,如果它安然漂走,就表明你的願望會實現。」
听他這麼說,阿顏才釋然。她虔誠地捧著蓮燈,湊近水面,大聲地說出自己的願望︰「我要我和瑞之天天開心,以後都不會再有煩惱了!」
說著,她松開手去。小小的蓮花燈,載著燭光與她的願望,漂浮在河面之上。
她正看得入神,忽覺臉頰一涼,像是有水珠滑過。她覺得奇怪,想要轉頭抬眼去看,可瑞之將她抱得緊緊,他的大手覆在她的後腦勺上,她扭不過頭,只能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她只能在他的胸前發出疑問︰「是下雨了嗎?」
「嗯,」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不下了。」
月色如霜,在河面上鋪下一層銀白。那小小的蓮燈,便在河面上輕輕游曳。偶爾夜風吹過,便又輕輕隨波沉浮。
她望了許久,望得有些困了,便蜷起手腳,往他懷里縮了縮,喃喃道︰「瑞之,我困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
「我想老頭兒了,我們偷偷回去看他,好不好?」
「好。」
「我想雪原了,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睡意已朦朧,她卻強打著精神,抬手彎起小指,沖他嘟囔道︰「勾手蓋印,瑞之不許黃牛。」
阿顏已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她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容,沒有看見那人緊緊閉上眼,抬手,卻又落下。直至良久之後,他才勾上她的小指,「……好。」
口中說著的是諾言,指尖勾的是承諾,可他卻是偏過了頭,別過了眼,不敢去望她。
倦意襲來,她的眼皮子不住打架,耳邊傳來瑞之輕聲的應和,她卻听不太真切。只覺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睡意卻越來越濃……
此時的鐘顏,還不知道,一覺醒來之後,便再也尋不到那人的身影。
那個與他相約一同回去雪原的人,從那一夜起,就再也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後,鐘顏才知道,原來放燈之時,若將自己的願望說出聲來,是做不得數的。
第七章前塵舊夢莫當真(1)
四年後。
小鎮。
落雪成白。
微微有些昏黃的天幕中,逐漸飄下一朵晶瑩的雪花,緩緩地落在馬頭牆的青瓦之上,慢慢消失了它的蹤跡。
漸漸地,漫天的白羽遮蔽了天與地,靜靜地降臨在這個寧靜的小鎮上。只有偶爾掠過的北風,吹動檐角懸掛的銅鈴,打破了靜謐。
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仿佛是從天幕中飄散的羽毛,隨風輕落,落在飯鋪子的屋頂之上,不消片刻,就將黑色的瓦片盡數掩蓋。被冷風吹得呼呼作響的幡子上,也不免落了雪,漸漸隱去了那個「酒」字。
冷風自窗中灌進,夾著落雪,鑽入飯鋪中來,將人們談笑說話之間吐出的白色霧氣,吹得歪斜。掌櫃被這冷風吹得脖子一涼,寒毛都要豎了起來。他不由瞥了一眼坐在窗邊的客人,見對方半點沒有要關窗的意思,只有不滿地輕聲嘀咕了一句︰「瘋子。」
掌櫃的並不知道,他這一聲幾乎含在喉嚨里的抱怨,卻被那人分毫不差地听入了耳中。可那個人似是毫不在意,仍是我行我素,開著他的窗,喝著他的酒,看著他的雪。
這個鎮,是通往北方古道上的一個小小驛站。而這間作為旅人落腳之地的酒鋪,也十分簡陋,只坐著幾位跑藥材生意、暫時歇腳的大老爺兒們,還有幾名江湖客。
眾人喝酒驅寒,三杯黃湯灌下肚,便開始說些奇聞軼事。漸漸地,說話聲、笑鬧聲、喝酒劃拳聲,連成了一片,竟也讓這冬日里倍感蕭索的簡陋小店,變得熱鬧起來。
在這一片喧嘩中,只有臨窗坐著的那個男人,仍是一言不發。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只酒杯,正望著漫天落雪,似是望得出了神。
雪落無聲,漸漸湮沒了地上的黃土與碎石,將這本就荒涼的小鎮,更添上一份蕭索之意。那人默默地望著落雪,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緩緩地收緊了五指,將酒杯攥得更緊。
耳邊似是傳來癲狂的大笑聲,似笑,又似嘯。那個兩鬢花白的老者,一改平日里眉頭深鎖的嚴肅模樣,笑得猖狂。他狂飲,他狂笑,他狂嘯,鼻涕眼淚卻糊了滿臉,邋里邋遢。他從沒有過那樣狼狽的模樣,那長期握劍的有力雙手,卻捉不住那塵封了三十年的酒壇,顫抖的雙手卻讓醇香的酒液,大半灑在了他的衣襟上。終于,他將那一壇酒飲盡了,便醉倒在枯木之下,任由落雪遮了他的眉眼……
杯中酒,在唇齒之間留駐苦澀之味,難以下咽。伍瑞之心中明白,這苦味兒,並不僅僅是因為酒中摻了水而已。北風自窗中灌進,撲打在他的面上,夾著冰冷的雪花,一如當年那個老鬼離去的那一天,簡直冷到了骨子里。
如今,即便伍瑞之已經不再是那個「疾風」,不再是那個「盜中君」,可老鬼依舊是他的老鬼,依舊是他的師尊。他不論老鬼做下了什麼大案,又或是害死了什麼人,他只知,有一個道理,永生不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正因為這個道理,帶來解不開的生死恩怨,讓他不得不違背了他對另一個人的諾言。四年來,他隱姓埋名,浪跡江湖,恨不能將前塵往事,一一忘卻。
然而,這場雪,卻又舊事重提,讓他憶起了老鬼將死的模樣,也讓他憶起了他對那個人的承諾。
[我想雪原了,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貝手蓋印,瑞之不許黃牛。
……好。]
在那個夜涼如水的暮秋之夜,月映清流,一葉蓮燈,緩緩漂泊于河面上,隨波逐流。
他還記得那一彎朔月,還記得橋頭上青石雕刻的小獅子,還記得蓮瓣之中那搖曳的燭火。
他也記得,那張孩子氣的笑臉,那勾起的小指,和那留不住的承諾。
落雪隨風飄入杯中,頃刻間便融入酒水里。他抿緊唇,終是緩緩將酒杯放下,側身望向窗外落雪,漸將這荒原小鎮盡數染白。
他無聲一嘆,口中呼出的熱氣,被風卷了,消散在蒼茫古道之上,消逝于天與地之間,只留下無邊無際的落雪漫天,靜靜飄零。
「老大,听說這次的貨是由濮陽家保著,那娘兒們看著的,不好辦啊!」
在這嘈雜的酒鋪里,一個聲音混在說笑與喝酒劃拳的聲音之中,傳入伍瑞之的耳中。他斂起眉頭,立刻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以余光瞥向說話之人。
那是酒鋪的角落之處,三個男人圍坐桌邊,刀鞘掛在腰間,典型的江湖客打扮。他們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憑伍瑞之的武功修為,字字句句,他皆听得一清二楚。
那被稱為「老大」的江湖客,一臉的胡子拉碴,一只腳丫子翹在板凳上,啐道︰「操,一個娘兒們就把你嚇成這德行?!娘的!就算她有點名氣,能抵得過咱們這些兄弟?」
伍瑞之挑了挑眉,昂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憑這幾句話,他已能確定,這些家伙要對付的不是別人,正是鐘顏。
四年前,他不告而別。見她熟睡,他又點了她的昏穴,背著她將她送至忠義王府,求濮陽謹收留她。他以「盜中君」和「疾風」的名頭作保,立誓金盆洗手,請濮陽謹以「忠義王」的百年基業來承擔照顧她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