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明白,自個兒是個江湖草莽,肚子里也沒什麼墨水,可他卻明白,阿顏需要讀書。她與別的姑娘不一樣,她失去了十年的時間,她腦中只有孩童一般的善與惡,卻半點不通事理,而這些,只有以讀書來補足。
可這世道,哪里有給女子讀書的書院呢?再者,她若與孩童一起學,年齡已是不符;若與青年同學,他更覺扎眼。而他疾風一介江湖客,又哪里教得了她?
思來想去,疾風便把主意打在了寺廟上。廟里經常有高僧講經授課,鎮子里的婦人們也常去旁听,而佛門清淨地,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更何況,對于杜伯欽一事,他始終希望她能消去報仇的念頭。
當年的是非曲直,已難以說得清,道得明。杜伯欽雖殺死了鐘子野,可這又何嘗是他所願?他不能代替阿顏,做出決定。但他至少希望,她的決定,不會讓她在日後追悔莫及。
行走江湖,風里來,雨里去,誰不是舌忝著刀口的日子?從前,他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江湖上,又有誰不是殺人人殺?可一旦涉及到阿顏,他卻只盼望她不蹚這渾水,不沾這是非——止殺。為了杜伯欽,也為她自己。所以,每次廟中授課,他都會將她送來這里。
阿顏也曾問他,為什麼不隨她進去?這個問題,疾風只有苦笑,卻不能如實作答。他又要如何作答?佛門清淨地,講究的是「五戒」,戒殺、戒盜、戒婬、戒妄語、戒飲酒。他除了「婬」這一條沒犯過之外,其他四條都沾了邊。更何況,他「盜中君」,賣的就是這門手藝,又有何顏面去見那些悲天憫人的佛祖?是以他只在寺外等她,從未跨入寺中半步。
第五章兩難全(2)
安靜的山道之上,只听不知名的鳥類啼鳴之聲,聲聲婉轉悅耳。阿顏循聲仰頭去望,卻怎麼也望不見鳥兒的蹤影。她仰面看天,只顧四處搜尋,不曾注意腳下的步伐,忽然一腳踩空,整個人便要跌下去——
疾風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攬回身側。阿顏順勢再度摟住他的手臂。這個動作,在她而言仍是自然不過。她雖是讀了幾個月的書,處了幾個月的世,但也不可能一下從六歲孩童的心志,變為正常的少女。疾風心知肚明,這家伙仍是將他當作玩伴或兄長,這親密的舉動,只讓他更覺無奈。
「瑞之,」她忽然開口喚他,「我听大嬸說,快過節了要多添些香油。可這個節,是什麼節?」
听她這一問,疾風算算日子,也未曾多想,接口答道︰「快是中秋了。」
她偏頭望他,眼中寫滿疑問,「中秋?」
見她疑惑,疾風想問一句「從前沒過過」,卻又及時忍住。二人已有許久,沒有談論到之前的事,沒有提及她那兩個已經追不回的家。疾風微一思忖,思及阿顏在這十年之中,因腦力不濟的緣故,怕是也不記得那些什麼日子。于是,他便將這些節日,一一說予她听。
他便開始說,從初一的餃子開始說,說到元宵滿鎮的花燈,說到清明微雨中輕曳的白幡,說到端午河上龍舟比賽的喧囂,說到七夕姑娘們乞巧的歡歌,說到中元節暗夜中紙錢浮空灰燼,說到中秋的月餅與燒鴨,說到重陽的菊花與蒿草,再說至除夕的掃除與熱鬧……
只可惜,疾風肚里也沒甚文縐縐的話,說來說去,說到那良辰美景,也只有翻來覆去的幾個「很好看」而已。
一開始,阿顏听得入迷,干脆一坐在了石階上,聚精會神地听。疾風見她動作,也坐在她身側。然而,不久之後,他卻見阿顏的神色黯淡下來。
她是不懂得把喜怒藏起的人,是悲是喜,一眼便可看穿。見她垂下眼,再不復之前的神采奕奕,疾風便知,她心中有事。他停了口,也不打算催促,只是一巴掌拍上她的後腦勺,下手極輕,「別胡思亂想!」
阿顏緩緩抬眼望他。他分明看見,她的眼中水光閃動,鼻頭已是微紅。
不曾提及「過去」,卻仍是避不開、免不了。他無聲長嘆,開口問道︰「想起什麼了?」
阿顏卻是搖頭。這口是心非的動作,讓疾風更加確定,此事與杜伯欽有關。再也不想顧忌什麼守不守禮,他將她攬入懷中,一如那一夜,在那月光朦朧的廢屋之中。
「我想起老頭兒……」阿顏將臉孔埋在他的胸膛上,嗚咽道,「我沒吃過月餅,我沒過過中秋,可我記得,每到八月月亮最圓的時候,老頭兒都會在院子里擺上一壇酒,對著月亮喝……」
她忽然又抬起頭,透過眼前一片水霧彌漫,望向這個她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瑞之,你說,他是不是在敬阿爹?是不是?」
無聲嘆息溢出唇外,他緩緩應道︰「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問我呢?」
對于他的話,阿顏有些似懂非懂。他伸手拂去她額前的碎發,再不言語。他恨不能替她遮風擋雨,可唯獨這件事,唯獨這個問題,他不能替她去做,不能替她去答。
遠遠地,山的那一邊,又傳來低低沉沉的鐘聲。古剎禪鐘,一聲緩,一聲沉,似是自亙古傳至現世,傳入耳中,像是一聲一聲撞在心上。疾風只覺說不出的憋悶。除了最初偶爾念她兩句「蠢丫頭」,他從不曾對他說下重話。然而這一次,他卻不得不將話挑得明白、說個清楚,「你會問我,只不過盼我給你一個結論。一聲‘是’,你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認為他並非惡人、並非真心要殺你爹,自此,你便可不再去想殺他報仇之事。但是,這個事,是該由我做的決定嗎?」
阿顏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她的瑞之,為何這次不再幫她解惑答疑。而她迷茫的神色,落在他的眼中,讓他心中悵然。無法可想,他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將她微涼的五指收攏在掌心里。
對于他的問題,那一日,阿顏並未能想得個明白。一日,兩日,三日……她始終尋不出一個答案。于是,日子便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就是半個多月,已是臨近中秋的時節了。
在這半月之中,她變得時常容易發呆,時不時坐在門檻上,望向夜空沉沉。他們所居的屋子,是疾風向鄰家租來的,簡陋得很,只以柵欄圍出一小小院落。每每入夜,阿顏便在那里呆坐著,望著那窄小的院落,望著日益盈滿的圓月。
疾風知道,她或許是透過這里,望見了那個種滿草藥、有著梨花紛飛的草廬,那個她再也回不去的草廬。
終于,到了中秋這一天。
西天的晚霞,透過層層疊疊的雲朵,蘊出深深淺淺的橙與紅。秋風起,落葉繽紛,枯葉如蝶,于紅霞之下輕舞漸落,鋪就一地金黃。蟲鳴聲聲,掩不去鄰家的歡聲笑語,隨風傳入這小小院落之中。
阿顏坐在門邊,手里攥著鄰家大嬸送來的月餅。蘇式的月餅不同于廣式,面皮一層一層,又脆又香,餡兒里夾著花生、瓜子、麻仁,再加上杏仁和桃仁,被稱為「五仁」。她從沒嘗過這樣的味道,咬了一口,香味在舌尖漫開。她本想再吃,可瞥見手中的月餅已然不成一個圓月,她忽覺有些不舍,便小心地將它捧在手心里。
然而,縱使她再小心,這層層脆脆的酥皮兒,卻仍是不住地往下掉。阿顏越發的著急,慌忙伸手去攏,卻怎麼也攏不住,只見碎屑散了一地,在那緩緩落下的落日余暉之中,漸漸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