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微頓,脂硯轉而望向夙嬰,眼里逐漸有了笑意,是一種會心的,也柔靜的笑,「陛下,陌桐雖沒有過人的才貌,卻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夠了!」來不及說完的話語被夙嬰冷聲喝斷,「除了你,朕不會再娶別的女子。」他輕步走至床前坐下,體貼地為她將被子拉好,凝目細致地望著她的一眉一眼以及那雙漆黑無瀾的眸子里太多太多的愁苦——
他的聲音溫柔下來,一如那夜在她耳畔的細語呢喃︰「脂硯你啊,真當朕是貪垂美色的登徒子?」他伸手撫上她冷白的臉頰,指月復輕輕摩挲,「這是朕的堅持。除了你,朕今生再不會愛上其他女子。」
他的眼神,這樣認真,里面是滿滿的憐惜,說出的話是否也如從前許下的滄海桑田矢志不渝?脂硯倏地別過臉朝里,聲音因強壓著哽咽而顫抖不已,「陛下錯愛,民女承受不起。」無名指的那根筋又開始抽痛,連著五髒六腑也狠狠痛起來。有股甜腥翻滾著涌至喉嚨口,不不,不要咳,千萬不要咳出來啊……
夙嬰的手指陡然一僵,「你這是什麼話?」他的語氣很是不悅,為她客套的疏遠——轉而他又緩了語氣問,「還在生朕的氣呢?」
「夙嬰,我已經不想再走火入魔了。」脂硯拉過被子蒙住眼楮,仿佛那一蒙便已隔絕了一切的凡塵俗念,心如止水,「我不想……再當凡人了。」
這半個多月來,她一直在死生交錯的夢魘里徘徊,四壁都是鐵索曳地的聲音,她幾度以為自己會被牛頭馬面帶走……即便睜著眼楮神志也恍惚不清。父親大人說是這十幾年來被壓抑得太久的情感齊齊爆發的緣故。而皇帝的失誤,不過是根引線罷了……
很可笑不是麼?從前她引以為傲的淡定自若竟都是這樣的不堪一擊——是否還因那個子虛烏有的街景浮夢?她變得縴質敏感,變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輕易相信許在耳畔的承諾……終日惶惶難安光陰虛耗。若當凡人這樣痛苦,那她寧可杜絕七情六欲,專心修道成仙。
「砰——」是大力甩門的聲音,定是將他氣走了吧。正好。正、好……抬手掀開被子,脂硯虛弱地擠出一絲微笑,深吸一口氣,已經涌至喉嚨口的那口血竟奇跡般地被壓了回去!便仿佛那一刻——她真真已經想開了,看破了……
約莫半個月之後,亦是皇帝大婚之典的前一天。金鑾殿上,群臣覲見,告假還鄉了近兩個月的女丞相也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一上朝便興沖沖地朝眾臣散起了喜餅,「啊呀,鵲橋鋪子里面的喜餅真是好吃得要命哎!來來來,這是給上官大人的,還有這是給魏尚書的……」
魏尚書毫不客氣地接過喜餅,一面感慨地道了一句︰「可惜了,沒辦法親自登門道一聲喜——哎,听說令弟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水沁泠眯起眼兒「嘿嘿」一笑,竟也絲毫沒打算推辭他的贊美,「是 !娶的新娘子也漂亮。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吶!」兩頰的酒窩里仿佛真盛了滿滿的酒釀,嬌俏討喜——這兩年她便是用這副純摯的模樣哄絡了人心的。
「嗯哼?究竟是怎麼個天造地設法?朕倒也想听听呢。」不期間一個輕漫帶笑的聲音介入了眾臣的談話,抬眼瞧來人——當今聖上已背著手悠悠然走至殿下,臉上端著的仍是一派的閑逸自得的神情,且二話不說便伸手取走了水沁泠手里的最後一塊喜餅,「唉,水愛卿可真是薄情啊,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曉得給朕多留幾塊?」
天生懶性子的皇帝是與眾臣玩笑慣了的——也從來不端架子擺嚴肅,說是上朝倒更像是開著茶會漫談。瞧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水沁泠故作不滿地瞅了他一眼,「說起來,陛下可也是快成親的人了,倒還要來微臣這里討喜餅吃?」說罷還別有用心地往上官那里望去一眼,嬉笑道︰「上官大人,明晚的喜餅記得多準備些啊!陛下的嘴可貪了!」
唯有老臣上官仍是一臉正色,「陛下大婚,微臣豈敢怠慢?」然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只要婚期臨近一日,他的擔憂便更甚之!這昏君竟還不悔婚——讓天下人抓住他的把柄?陌桐容貌不堪的事實全京城都已經傳遍了!難不成他到如今還被蒙在鼓里?
縱然他傲屹官場幾十載,早已練成一身硬氣處變不驚,如今卻止不住手心直冒冷汗。或許說出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于水沁泠——他始終是留著些畏懼的,這個看似單純無害、更哄騙了不少人心的女子,往往會做出令他心驚肉跳的事!比如七年前國庫被竊的那件案子,以及——七皇子如今的藏身之處……
仿佛沒有瞧見上官眉宇間的隱怕,水沁泠繼續同皇帝侃得熱熱鬧鬧︰「啊呀,陛下您也別羨慕人家天造地設了,瞧陛下不也是娶了位賢妻嗎?微臣遠在江南可就所耳聞了呢,說陛下是不嫌——」她把眼楮一眨,故意沒有說下去。
上官的臉上終于微露喜色,同時眸中掠過一抹希冀的奇光。
「哦?」夙嬰好寫意地揚了揚眉,眸中的笑意愈深,也愈冷。而後他狀似不經意地瞟了上官一眼,將他臉上太過明顯的期待盡收眼底,「那朕可是沾了上官愛卿的光了。啊炳錯了錯了——如今該喚岳父大人了!炳哈……」
聞言眾臣皆笑,金鑾殿上喜氣四溢,「陛下可真是心急啊!」
「哈哈!可不是!」皇帝逍遙自得的一笑,眉目間風流恣意,更連骨子里都是媚的,「朕都計劃好了,等親事一成便帶著愛妻下江南賞風花雪月去——」他有意將那幾個字說得不甚曖昧,轉而又急急地問水沁泠,「對了水愛卿,江南究竟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快說給朕听听。」
「那可多了呢……」水沁泠食指點唇故作認真地想了想,猛然大力拍手道︰「啊——想起來了!說起江南,最負盛名的還是建在青巫鎮的那個——那個幽、溪、園吶!」
一听「幽溪園」三個字,上官的額頭頓時又冒出了不少細汗,伴著一種莫大的惶恐席卷而至。這這這……這滿口胡言的水沁泠!幽溪園不過是個私家園林——地處偏僻更鮮少有人問津,幾時負上盛名了?!
「幽溪園?」皇帝來了興致,扣指抵頷,語氣里似乎還有些驚疑,「一個園子當真那麼出名?莫不是比朕這皇宮園林還要好看?」
水沁泠未答話,一旁的上官卻已接上話來︰「那幽溪園,恐怕還不及水家豪宅的一半好看吧?」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眸光斂得極沉,更透出某種警告的意味,「都說江南水家富可敵國呢。」——這樣的話對于皇權無疑是種大忌呵!
眾臣立刻啞然噤聲,斂緊官袖戰戰地瞥向皇帝微變的臉色。卻只見水沁泠莞爾一笑,不慌不忙地應聲道︰「水家致富在于水家世代從商,經營有道。水家的每一個銅板都賺得實實在在,從不做對不起天理、對不起良心的事——微臣並不以為這有何不妥。」
她抿抿唇,始終噙笑的酒窩很好地遮住了眸底的銀華,「不過說起這幽溪園可就大不簡單了!追根溯源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之災——整個青巫鎮都被震垮了!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朝廷撥下近百萬的銀兩賑災慰民,結果你們猜怎麼著?那銀兩沒被用去撫慰百姓,反而用來建了這麼一個園子呢!」而後她驀地出手一指,字字鋒利如刃,「哈!所以說這幽溪園分明就是——某個私吞了官銀的貪官留給自己養老修生的豪苑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