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微闔了眼,正要循著氣道調整好內理時,忽聞身後輕輕的一聲︰「你耍賴,我不下了……」聲音含糊,像在夢囈。
少女心弦驟緊,驚異地回首,這才發現——花架深處竟還睡著一位少年!穿著單衣伏在石桌上,縴瘦的身體因受涼而蜷成嶙峋的模樣,碎小的花瓣落入了頸窩也渾然不覺。少年的皮膚很白,是一種可怕的白,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有那麼一瞬間,少女以為那里面的血液也是淡藍色的,這樣憂傷的,惹人憐惜的顏色。
「你這樣,是會著涼的啊。」少女情不自禁地月兌口而出。真是個不愛惜自己的家伙呢。
少年睡得很沉,全然未听見她的話。
莫名地起了一陣不合時宜的風,白宮雀花開得肆意而放縱,花睫拂散了真氣凝結的清霧。也是在剎那之間,所有幾欲羽化為仙的一切重又變得真實鮮亮起來——花草終歸也是貪戀凡塵的。少女望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無端地有些慪氣,心想自己何必去理會一個凡人?
然而——她抬起眼來,望見不遠處那個朝陽的廊台上正晾著一件白色的外袍,「哎……」少女啞然失笑,有些氣餒于某個不容否認的現實︰起碼,她現在還是個凡人。
下一刻,她掠過寬大的衣袖,兩掌成十字相抵,掌心再度凝結真力——便聞「嘶」的一聲,一根銀絲凌空而出,寒光忽閃,眨眼間便已卷了那件白色外袍回來。
第八章花事猶未了(2)
少女頗為滿意地將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愛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惡了啊。你以後,也要記得要對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難得溫柔的笑意,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覺得頭皮一痛——夢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頭發!
「畢太醫在尋什麼?」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談聲遠遠傳來。少女神色一緊,同時指尖飛速一點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奪回了自己的頭發,「哼。」她留下一聲賭氣的輕哼,並在瞬間消失了身影。
微風又起,白宮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龍膽草蓬蓬擠擠跳躍著最熱烈的舞步,或許它們早已忘卻了,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傷懷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舊在酣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已在不經意間錯過了一段最美麗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宮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卻無人垂憐,郁郁寡歡。
那一年,她十三,娘親去世,悲極心死,便固執地想要拋卻凡塵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夢時守住了最無瑕的溫暖,卻不知給的人其實是她;那一年,她本專心于絕塵修煉,卻被一個聲音喚回了凡塵,竟也同樣忘得徹底,那個人便是他……
「太後,太後……」
鸞合殿內,司歆憂急的聲音透過紗帳傳來,驚了鸞姬太後錯綜迷離的夢魘。吃力地睜開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魚肚白,欞上清露貧如洗。
「我方才……」脂硯疲倦地從床上坐起,「我方才竟夢見……」想要說什麼卻又吃痛地按住額心,仿佛是有什麼名叫「忘憂」的蠱正在嚙噬著她的神經,將原本快要鮮明的東西重新麻醉成蒼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氣,拿來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後夢見什麼了?」
脂硯怔忡地望著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後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忘了。」那許許多多一瞬即逝的畫面,是用濃彩渲染出的顏色——究竟是那場紅妝盛華的喜宴,那個提燈憨笑的宮女,還是那個醉地而臥的少年?她竟,統統忘得徹底了啊……
思緒繞了千千結,胸口也無端地悶得慌,像是某種本不該有的欲念被關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出來。脂硯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來了。」
是時,宮苑偏里,還是從前那溫泉密林之處,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獨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隱入了山麓深處,晨曦猶在半醒半夢之中,身後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負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極淡,更仿佛他整個人都是淡到極致的,任何贅余的聲響都驚擾不及他。
「嗯哼。朕猜,蕭先生應是在感懷故人吧?」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略顯突兀地介入了這道風景,是皇帝一貫輕漫的語調,三分恣意,卻有七分慵懶。
蕭燭卿聞言轉身,正要叩首施禮,卻被對方揮袖免去,「反正這里只有我們兩個,那些禮數就免了吧。」夙嬰笑得頗為放縱,而後一攬衣擺,就這麼閑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塊青石——縱然身貌不似從前,他貪懶縱歡的性子卻依舊未變。
蕭燭卿便站在原地,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蓮華般絕美的側臉。便見他單手後撐,像是專心賞月般地微仰著頸,衣襟半敞露出細致的鎖骨,更襯得他的頸部的線條極美——盡散的長發也由頸項滑至身後蜷伏,全然不成儀態竟還撩人到了極致。
仿佛是看得太過專注,不妨那修長的眉目斜斜投來一瞥,調笑道︰「怎麼,如今是連蕭先生也不習慣朕這副容貌了?」那語氣竟是曖昧得很,「唉,朕好生傷心呢。」
「微臣不敢。」蕭燭卿微微頷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亂。心下卻未置否辭,畢竟教了他兩年的書,看慣了他原先那副玲瓏的少年容貌,也听慣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說著輕佻的話,便可以置若罔聞。而如今他換了另一張臉卻還要說著同樣動人的話,難免會有些不適應。
便如同脂硯,七年的相處,亦是朝夕相對的守候了罷,難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嬰不以為然地揚起眉,「若朕沒猜錯,蕭先生應是第二個——發現朕其實是在裝昏庸的人吧?」而第一個,便是七弟玄遲——所以這十幾年來他處心積慮,甚至是與畢則禮共布了一個「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來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處自己並不知道,只是確信了一點——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並不是他,他還活著。
蕭燭卿莞爾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當時陛下為何想來試微臣的武功。」
「哈……」夙嬰忍不住大笑出聲,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當時還真想拜你為師,從你那學些武功過來的?」他以手作枕往後仰躺下來,語氣喃喃,似還有著許多年前便落澱下的頹然,「朕若會些武功,或許與她的較勁會更有趣些吧……」
蕭燭卿眉頭一皺,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卻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嬰挑眉反問。
蕭燭卿沒有答話,手指卻已不自覺地蜷緊。明明早已習慣了將自己置身事外,怎知听到這樣的話後還是會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蕭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夙嬰諷刺地輕哼一聲,氣惱的不是他們的聯手欺騙,卻是被心上的人兒再三忽視的不甘——連蕭燭卿都看得出來他的偽裝,也曾問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樣善意的,溫暖的話。偏她卻沒有!從來都沒有!
想這個自負的姑娘許多時候真是惱人得要命吶!或許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說,「脂硯你還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恐怕她也只會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假的吧。我的易容術豈會出錯?我的演戲功夫更是無懈可擊呢」。真是越想越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