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垂下眼簾,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親大人,蕭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兒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語氣依舊是疏淡如雲,很好地掩飾住了語末的那一點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詫異的模樣,「我原以為,我的女兒向來只有別人配不上的分。」那語氣卻是歡喜得很。
「父親大人真是——亂點鴛鴦譜。」脂硯真真是不滿起來。這個男人——分明是將瞧見自己女兒的失措當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兒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硯正色道出這個事實,「再過個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麼可以,還奢望著蕭先生予她的情義……
「你確實不小了。」男子好溫柔笑了起來,應了她的話,「也確實該——尋個好人家了。」
脂硯咬住下唇不吭聲,手指攥緊了衣袖微微發著顫。
「脂硯,我從前便說,你出生之時,適逢昀昌星轉黯,而欺煞星越位,此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話語輕柔,細吐納氣,勻出一絲不可捉模的嘆息,「這命里的定數,或許你從未相信過——又或許,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還我的恩……」他起身,背對著她,「然兩年之後,天象轉祥,欺煞星歸位。你是否也該,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著他的——其實不過是用來捆縛這血脈之親的枷鎖罷?逃不開,更不願逃開啊……脂硯靜靜地伸手撫上自己的發,一縷一縷地,像是極為專注地將自己漂亮的烏發梳理好。半晌,忽然輕巧地笑出聲來,「好。」她答應得干脆。
此時雨絲兒攜來的霧氣逐層糅深了,虛飄飄地由她的身後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顏。寒煙籠著翠生生的薄霧,曼妙的詩意入眼,連她的表情也被這層霧氣遮掩得飄忽不定起來。偏那股幽淡如蘭的氣韻卻不減半分,「父親大人可願與女兒打個賭?」她支起腮笑吟吟地問,指尖蘸著酒釀閑閑地在桌上寫起字來。
「怎講?」男子揚眉微惑。這丫頭的心思當真巧得很,有時連他也猜不出個半分。
「就賭這水沁泠是鋒芒昭,還是蘭心妙。」脂硯抿唇莞爾,「明晚的官宴,父親大人覺得她會著官服還是女裝?」顯然,若著官服便是低調隨流,而著女裝,自然便是風華出眾了!
男子「哈哈」一笑,來了興致,「好!我便賭她著官服。」
「那女兒便賭她著、女、裝。」
秋日的暮色總是來得極早的,談笑時溜去的光陰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待脂硯出了府邸時,外頭的雨霧也都蒙上一層薄薄的暗影。雨勢雖小卻始終不見停,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開在眼前寥寥的幾柄素花紙傘。地也是濕濘得很,稍有不慎便讓頑皮的泥點子沾上了裙裾——這樣的天氣顯然是不適合走訪舊友的。
霧靄深處,紅梅醒春。一襲雲裳翩翩然淡立于青石橋畔,遠遠地望向盡頭處的那座高宅闊苑,「陌桐現在,定是又在折磨苑子里的那些花草了吧。」縴指細細地捻著傘柄上系著的粉紫色流蘇,脂硯兀自低語道。
早先便听父親大人說,這三個月里陌桐幾番來訪都不見她的人,差點沒有在府里鬧起來。
確實,她入宮听政的五年都是瞞著眾人的——僅除了父親大人和貼身丫鬟司歆。府上的人倒容易糊弄,只需說是隨著蕭先生在采池居休養生息便可。事實也是,在他們眼里,這烏木堇早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于陌桐——卻萬不可這樣說。
因為陌桐,同樣鐘情于蕭先生。盡避她從不言明,但心細的自己又怎會看不出來?但感情的事,委實是不能勉強些什麼的。所以便騙她說自己是隨著大師父外出游玩去了。
倒也不怨那丫頭急。她自小性子古怪,偏只與同齡的自己談得來。從前自己總能逢著月末休朝時回家一趟,正好听她說些心坎里的事兒替她解悶。只怪這幾個月國事繁忙才拖延了時間。何況明日一早自己就要趕回去上早朝,再不見她怕是又要等月末了。
只是,挑這樣天氣,這樣的時辰去,怕是又要被她硬留下來過夜——顯然不妥。何況還會見到她的父親——思及此,脂硯不由得皺緊了眉。盡避每日在金鑾殿上總免不了與之相見,可如今換了身份,倒真是不怎麼情願踫見那個人呢。
這樣思前顧後了近半盞茶的工夫,多情的雨絲兒沾了發又濕了裳,終是連自己都覺得不甚無趣,「罷,還是等月末吧。」脂硯干脆地轉身便要往回走,卻在看見不遠處的那道縴瘦的身影時驀地頓住了步子。
那個人——竟是皇帝!
如今的他一身素青色便裝,散著長發,也沒有撐傘,便這樣貿貿然地穿梭于雨中。偏他的步子還慢條斯理得很,時而還要停下來望著天發怔,仿佛被雨淋著也是極痛快的事。
「他怎麼會在這里?」脂硯凝眉微惑,思忖片刻後便悄悄跟上了他。
不曾料到,夙嬰最終竟是在郊外的一片野墳堆里停下了腳步。他的腳步沉而緩,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蜷得更低了,卻怎麼——會這樣滄桑落魄的?極像是一種分明惶恐著卻還要強忍下來,也小心翼翼地,也充滿戒備地試探。
是不是,他的心里,其實一直是這樣彷徨而不安著的?
這樣微妙的念頭在脂硯的腦海里瞬閃即逝,而後化成一種不可遏止的痛楚在血液里繾綣蔓延開去。仿佛從前那絢爛而醉烈的歡愉太肆無忌憚,反而嚙得骨子都隱隱疼了起來。脂硯忽然驚慌地發現自己還氣著皇帝——是呵!她氣他,還在五年前便已是如此了……
五年前,當她一度想要輔佐他成為明君時——天文地理,經史子集。天生性子疏淡的她從不曾那樣用心地教別人什麼的。偏驕縱的皇帝卻從來不領她的情,總是用輕佻無禮的言語與她針鋒對峙。時時如此,日日如此,終于磨盡了她所有的耐心,或許更是信心了吧。
不是不氣餒的。只因她身邊總有那麼多人,只消她輕輕巧意的一個微笑,便可以心甘情願地待她好。或許僅是表面上的,卻也從不願去分辨是真是假。但皇帝卻是唯一一個,用最柔軟的刺將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人。那雙極長、極媚的眼,總是漫不經心地投來斜斜一瞥,便已是一種最華美,也最曼妙的蠱啊……
許是說出來連自己都不願相信的。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是想,真心地,待他好一些……
是呵,五年前的那日,她是看見的——當他面對著父親尸體時滯澀的眼神。踩著滿地血染的蓮華,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下唇也被他咬得稀爛滲出血來,他分明是竭力隱忍著莫大的痛苦啊!然而明明是那縴弱無骨的身子,為何那眼神卻仿佛活過了千年?千年的落寞無人憐,而後凝成一滴枯淚,緩緩干涸在腮邊。
所以她會情不自禁地上前擁住了他。換成現在的她定是可以說出更多瑰麗的句子來安慰他,只是當時的她怎會那樣笨拙?只會聲聲干啞地說著︰「皇兒,皇兒莫怕,有母後在……」
炳、哈……是不是很好笑呢?其實皇帝是最多情,也最無情的人啊。以至于她到現在,還是氣著他,甚至有那麼些不可理喻地恨著他的……
所以她可以對任何人笑臉相迎、溫聲細語,哪怕是虛情假意。卻唯有對他——她更情願將自己心底的反感統統表現出來讓他瞧個清楚!算不算是,一種報復?哈,好幼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