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夜色靡靡已醉入了雲霧深處,身畔泉水是不變的溫潤,投在泉底的月光卻消瘦成孱薄的缺影。連那四目相對時偶生的一點微妙的柔情也變得蕭索起來,「時候不早,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話語,脂硯已笑著福身行退禮,「民女告辭了。」
夙嬰沒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著那縴柔的背影款款離去,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硯?」微涼的夜風里,有個朦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極輕,極柔,似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
脂硯的身體陡然一僵,險些站不穩腳。不是驚,不是慌——而是氣!氣自己千試萬探,竟然——還是被他騙了?但這念頭卻在下一瞬被顛覆,只听那個聲音繼續道︰「這是……誰寫的字?」溫吞吞的,帶著些疑惑的口吻。
脂硯回過身去,看見皇帝正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麼究竟來。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跡時,驀地出手便輕巧地將它奪了過來,「這——這字可要被陛下笑話去了。」脂硯咬字無措地道,雪頰適時地飛上淡彩的妃雲。
「嗯哼?」夙嬰饒有興致地眯起眼兒,等著她的解釋。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硯別過臉淡淡地道︰「無聊的時候便將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的。讓陛下見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著花汁黏膩不堪。這花瓣上的字跡她絕不陌生,分明是——蕭先生的啊!
「啊炳,原來你叫脂硯啊!」下一刻,只見夙嬰興奮地拍手而起,神色飛揚得像是揀到多大的寶一樣,「脂硯,脂硯。好——好——名字和人一樣好啦。」學識淺薄的他顯然是找不到動人的詞來形容,竟一連用了三個干巴巴的「好」字。
脂硯依舊笑得極淡,眉目間不減端凝,「陛下過獎了。」她為難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還要編排習舞,脂硯告辭。」她分明是急著離開,也不等皇帝開口批準便徑自退下了。
無端的愁緒皆因那兩個字再添凌亂!身後,夙嬰還在無理取鬧地朝她嚷著︰「回去回去!你們都回去吧!一個都別再回來了!」揮揮袖子,他有些泄氣地跌坐到一邊的青石上,「真是,朕身邊的美人怎麼都這麼冷淡?白薔是,蕭美人也是,連你也是……」
脂硯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棄了手心的碎紅,疾步而去。
脂硯,果真是這兩個字。方才還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指尖抵著手心細致地復寫著那兩個字,「脂硯,脂硯。胭脂沉硯墨方齊……」
脂硯啊,著實是個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硯里,磨成了嫵媚的書香氣,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莊如斯的,不偏愛顧盼流轉,不偏愛畫眉描黛,不說話時便更顯得出塵。但那言語里,巧笑里時常都會透出一種動人的媚,媚也如絲。
「但脂硯與蕭燭卿,其實是不一樣的……吧。」夙嬰赤腳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般毫無理由的話,「嗯哼。脂硯,其實是更絕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蕭燭卿留給她的,那一定是極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硯卻可以不留遺戀地將它狠狠揉碎,然後丟棄。
若換作蕭燭卿,定然不會如此絕情。盡避他總將自己置于旁觀者的境地,習慣了對諸事不聞不問。但他眼底的眷戀,滿腔壓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確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卻自負得很,所以可以假裝看不見……
但其實,這一切不過都是無聊的皇帝毫無根據的臆想罷了——因為那兩個字,「脂硯」,是他自己寫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課時我見過他寫字。」夙嬰端著臉笑得眉目清明,夜風將他赤果的腳踝刮得通紅,隱約有青筋凸顯出來,「脂硯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沒細看……」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語氣膩歪得仿佛話中人與他熟絡得很。
第二章顧盼似昔人(2)
確實,蕭燭卿的字本是極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靈秀之息,原本也絕非他這般貪戀紅塵情愛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質軟的花瓣不似紙箋,很容易便模糊掉這兩個字里頭的神韻,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虛作假的。
還在五年前,當初涉簾政的「太後」還有耐心教他為政之道時,他便喜歡四處模仿字體去抄那些枯瑣如經書般的文字,于是理所當然地被她認為是請來了「後宮」里的抄手。他也懶得解釋,或許當時更是覺得,這樣糊弄著她是件了不得的事——這樣一位聰慧且心高氣傲的女子,他總會固執地想要同她使些壞,唱些反曲兒。不想到後來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而等到她終于也對自己失去耐心,連不得已時的相見都覺得不甚厭煩之後,才真正發現藏于心底那種若有所失的悵然……
然而失落又怎麼樣呢?他雖習慣了將那些莫須有的關懷都當成是對自己的好,同于在失去之後可以痴守著一些值得惦念的東西——「皇帝總是很善于自作多情的。」似乎將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也絲毫不為過。但同樣,他們都不善于真正去求得那些東西……
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不覺光陰溜得也急,待回過神時,早不知是幾更天了。連那白蒙蒙的一撇月影兒也覺得困倦,瑟縮著躲進雲層里,「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嬰抬手遮去了一個哈欠,忽然吃痛地「嘖」一聲——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吶!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罵著跳下青石,攬著寬大的衣擺優哉游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躚著落紅無數,疊織著半遮面的月華鋪成了新砌的徑,這樣軟馥得似乎腳下稍稍用力便會陷進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嬌艷啊,從來就沒見它們開得這樣歡喜過。看得皇帝的心里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于那突生的念頭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滋長起來,撐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還是極善于胡鬧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會有所行動的吧……
翌日,臨近辰時,箜?樂坊。
「憑欄獨看青梧黃。簾卷遮紅妝。高樓獨上尋北雁,雁過書未見。君去三載妾意涼,塵落誰肯賞孤芳?斂眉痕聚攜愁歸,歸家奴兒忙。空閨怎將寂寞嘗,不覺紅淚濕嵐裳……」
由司儀們新組成的女子樂坊里,絲竹聲聲入耳。隨處可見玉貌佳人們水袖弄風,清喉吟歌尚不覺休。一旁,總管州鶧恭謹地將歌舞樂伎的名單遞交到皇帝手里。便見粉紫色的秀箋上,間或列名的張姓、李姓「脂硯」格外顯眼。
「不知——陛下要尋的是哪個脂硯?」州鶧適時地輕問了一聲。心下卻在暗啐這昏君可真是胡來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見群臣,卻一臉悠閑地尋來這偏僻的箜?樂坊,還專門是為一個叫「脂硯」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喚得這般曖昧,其用意實也昭然!
只不過——今日這樂坊里喚作「脂硯」的女子可著實不少,怕是要讓他無功而返了吧?
丙然,下一刻,便見夙嬰粗暴地將那張名單揉成一團丟于地上,轉身不滿地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你們——氣死朕了!一個個叫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氣得直跳腳,甚至不顧龍尊地大罵粗口,「混奴才!你們爹娘都不會取其他名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