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鑾殿金鏤,雕欄玉砌,宮闈隔著層層紗。繁復雕篆的窗欞外韶華正好,羅衾早是不耐五更寒,瞧他呵手垂了簾帳,銀帳鉤上白龍戲珠,帳內人兒微動身時便玎玲玲直晃。
「太子殿下這是……」幾聲怯怯的男聲由帳內傳出,輕軟的語調,卻比女子的嬌聲媚語還要撩人。便見雲羅紗帳內圍聚著好幾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其中一個著一身繡著龍紋的錦袍,他的身架顯得格外瘦小,膚色極白,偏眉眼卻又生得極長、極媚。一听外面有動靜便順手拉來旁邊的一位少年壓在身下。
「啊呀太……太子殿下……」身下人立時急紅了臉。
「噓——」被喚作太子的瘦削少年趕忙封住了他的嘴,「待會兒給我好生配合!」他壓低了聲音下令。
話音未落便聞外頭一聲長吆︰「皇後娘娘駕——到——」
珠簾一動,儀態端莊的皇後娘娘已款步踏入了太子房內。便見她一襲金絲繡鳳的織綃羅紗,長裙曳地,烏髻高綰,荷袂盈袖綴纓絡,銀釵玉鈿金步搖。她挺直了背一路走來,渾身金光熠熠迷花了人眼,眉宇間卻端著鳳儀天下的孤傲,瞥眸一見床上的香艷之景,頓時臉色乍變,「皇兒你——」登基大典便要開始,群臣朝見,可他竟——
年輕的太子看也不看她,徑自同身下的少年嬉笑罵俏。只等皇後親自上前掀了紗帳,他才不耐煩地丟出一句︰「我不要當皇帝。」
皇後微眯起眼,清冷的眸子掠過一道狠光,落至唇畔卻突兀地化成一抹嫵媚至極的笑意。而後便見她伸手一指蜷坐在他身邊的一位俊俏的少年,「來人——」
朱唇微啟,輕巧地吐出一個字︰「殺。」
太子的臉色驟然一白,卻還來不及阻止時,鐵面侍衛已強行將那少年拽下了床拖了出去——「好皇兒,你若現在去登基,便不殺他。」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誘哄他道。
太子咬牙冷哼一聲︰「不!」他自有他倔強的驕傲,盡避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便聞殿外一聲痛苦的申吟,刺到耳朵里嗡嗡留音。仿若全然听不見,皇後娘娘依舊笑得好溫柔,目不轉楮地望著那臉色煞白的瘦削少年,「好皇兒,當真不去登基?」
太子痛苦地閉上眼楮,「……不。」聲音已然凝噎。
便見皇後細尖的蔥指又是一指,「下面是,這個——」指的是當中最漂亮的少年。
「我不準——」太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大喊出聲,驀地翻身下床,迎面朝那侍衛就是一記清脆的巴掌,「本太子不準!你休想再踫他們一根寒毛!」他瘋狂地咆哮著,眼眶睜得發紅。
「皇兒,你如今還不是皇帝。」皇後扶住了太子戰栗不已的雙肩,銳利的眸光倏忽一閃——又是一個少年被拖了出去,殿外的申吟聲一陣接著一陣……轉眼便只剩了最後一個縮在床腳瑟瑟顫抖的少年——
「好皇兒,想不想當皇帝了?」皇後伸手撫上太子及腰的長發,依舊滿眼愛憐地問。
「不想!永遠都不想——」太子轉身撕心裂肺地朝她吼,他本就體弱,這麼一吼,肺腑間翻滾的氣血頓時岔上了喉嚨口,不禁連咳了好幾聲,「我不要當皇帝……咳咳……求你不要這樣,母後……孩兒不想當皇帝啊……」
皇後抿唇笑了一笑,「我的好皇兒,為何你總是這般任性……」她嘆息著搖了搖頭,煙眉里有了倦意,轉而笑著同那群侍衛道,「本宮真真是累了,可他的後宮里還收著好幾百個啊……」她淡淡地揚了揚眉,「你們便照這樣做下去罷。直至——皇帝親自下令為止。」
「撲通」一聲,太子放棄了一身驕傲,頹然跪倒在地,「我……去……」
「你早該如此的,夙嬰。」皇後淡漠地留下這句話後便攬袖而去。走至殿外的時候,瞥眸朝那些捂著嘴巴戰戰兢兢的少年們笑了笑,「辛苦了。」
第一章與君初相識(1)
《頤安正史》有載︰原嘉廿七年,承桓帝薨。太子夙嬰繼位,改年號頤安,謚帝君昭闌。卻因昭闌帝年幼無用,便由太後鸞姬垂簾輔政,廣興文治,力挽幾欲分崩之朝廷。左大臣上官,右大臣修屏遙,分庭抗禮,各自為營。
頤安五年,草木蕭黃九月天,亭台樓榭亂紅漸靡。碧池堪見底中蔭,幾尾錦鯉爭相逐著水面的浮花,忽而「嘩啦」一聲潑出了滿塘秋色。江山不改夕陽紅,卻早已是易了人間。
「新科狀元譚亦,二十又七,左大臣上官薦。其人博學多才,曉古知今……榜眼洛時阡,二十添九,右大臣修屏遙薦……」
晚景庭苑,青石亭朝著暮色斑斕。墨香盈桌,鸞姬太後輕輕念著紅貼上那熟悉的名字,「不錯嘛,一個比一個的靠山穩。」她諷刺地輕哼一聲,接著往下看,「探花水沁泠,二十才一,商賈之後,無人……薦?」她凝眉回憶了一番,「水沁泠是……」似乎不曾听那些庸臣們提起過啊,許是憑卷選出來的真探花?
「水沁泠,可不就是那水家二小姐嗎?」貼身女侍司歆一面熟練地為太後綰著發一面笑著接上話來,「呵呵,江南水家的三個傳奇太後定是沒听說過。不過啊,自太後準許女子參與科舉來,水沁泠可是第一個入這紅榜的女子。」何況能在那些大臣們引薦的紅人中月兌穎而出的女子,定是真正德才兼備之人。
「便是她嗎?」鸞姬太後的眼里隱隱有了笑意,而後提筆在最後一個名字旁寫下一字︰用。住筆支頜,似覺不妥,又在「用」前加了一個「重」字。太後擅寫行書,墨也蘸得極濃,筆鋒透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霸氣——偏每字的形還秀致得很,便又斂去了不少鋒芒。
「三日後在玉賢殿設官宴。我要好好會一會這女探花。」鸞姬太後道,唇角的笑紋愈深。
「那奴婢可要吩咐御廚多備些素食了。」司歆了然笑道,猛然間似想起了什麼,「說起來,皇帝可也有半個多月沒上朝了。不知那官宴……」還讓不讓他去?
「哼,自古以來君不離臣。他身為一國之君,豈有不去之理?」鸞姬太後揚眉輕嗤。性子偏淡的她鮮少說重話,卻每每提及皇帝時語氣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平日里任他胡鬧也就罷了,後日的官宴他卻是非去不可的。」說罷又低低地啐了一句︰「昏君。」這半個多月定是又與那些男寵們花天酒地不知歸了!
瞧見她抵額頭疼的模樣,司歆不禁有些好笑。似乎每每提起皇帝,她總是這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呢。那神情當真像極了嚴母正對著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可實際上——
無意間垂眸,卻忽而輕輕「呀」了一聲,「太後,瞧您又落了根烏發啦。」司歆詫異地望著烏木梳齒帶出的一根青絲。指下便是鸞姬太後蘭澤的烏發,發中帶有奇香,竟遠勝過那滿苑的瑾華。
听見她咋呼的聲音,鸞姬太後不禁笑著嗔了一句︰「凡人皆會落發,有何奇怪的?」
司歆搖了搖頭,輕嘆道︰「可小姐落發只為相思。」她時常听老爺道︰天象逢劫,小姐攜一頭馨香的烏發而生,卜其命卦含「扶朝救世」之相。如花開花落年復年,凡人的頭發皆會長,亦會落。可小姐的卻從來不會。唯有相思時,發自落。
「總說不惦念,定也是假的吧……」司歆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而後小心地將那根落發收入袖中,重又執梳。心想如今小姐已入宮五載,那從前的人,從前的情,是否真能統統忘卻呢?那段「烏木」的傳奇,一如神仙眷侶的超然,可還有誰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