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得這張臉,他是百夫長。
這是他的兵。
他停下了腳步,快步奔了過去,箭矢依然在往外射,差點射到他,他舉刀將鐵箭揮開,跨過門檻。
屋外陽光熾熱,相較之下,屋子里顯得很暗,他看不清楚,但听到箭矢破空的聲音,另一支鐵箭又來,他再揮開,誰知還有另一支箭,正對著他的眼,他側身及時閃過,鐵箭擦過眉角,劃出一道傷痕,鮮血涌出,遮掩了他的視線。
黑暗中,血氣很重,他听見男人的慘叫,看見另一名士兵在他面前倒下,他隱約只看見一道人影持著強弩。
他看不清人,但他能看見箭頭的光芒,他知道這種小型連彎,雖然小,射程也只二十多尺,但其速度快,一支弩能裝十八支箭,一次能發兩箭,這種弩很少見,但在街巷戰中卻極為實用。
那人不偏不移的將箭頭對準他,再次放箭,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沒有想,也不需要想,這是敵人,而屋子不知道還有多少敵人,他左右揮開疾射而來的雙箭,在那人來得及射出另外兩箭之前,將手中的大刀投擲出去。
他從旁人那兒搶來的銀刀刷地筆直而去,硬生生穿透對方的咽喉,將那家伙給定在了牆上。
敵人手上的連弩掉落在地上,然後,他才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那是個女人,一名身著漢服,樣貌秀麗嬌弱的婦人,她衣衫不整,裙裳已被扯破,唇上胭脂遭抹開,而地上有死去的士兵褲子被褪,這情況明擺著是有人意圖強迫她。
她還活著,一雙黑瞳大睜,右手握著插在她喉頭上的大刀,她試圖吸氣,卻只換來鮮血從傷口泉涌。
他愣住了。
他活在戰場上,總不免有遇見女人的時候,可他少有錯殺婦孺的時候。
戰場上多是莽夫,少有婦孺,攻城時,大部分的女人都會躲起來,不會在街上奔走,而他很少進人家門,他殺敵將取頭領賞,不奪人妻女,不強搶人財。他不是一開始就是兵的,當年大軍來襲,他娘為了救他而死,可到頭來,一切都是白費,他還是成了俘虜,成了奴隸——驀地,有人從旁提劍攻來,來人舞出一朵劍花,招式很美,直襲他的雙眼,他不懂得什麼招式,但他懂得如何保命。他矮身掃出一腳,在對方失去平衡時,抓住來人手腕,奪劍,將其摔倒壓制在地,反手握劍,朝襲擊他的人的咽喉捅去,可動作到一半,他看清那家伙。
第1章(2)
那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那麼大。
手中的劍在那瞬間,一偏,鏗地一聲,戳刺在那孩子咽喉旁的石板上。
但與此同時,被他釕在牆上的女人發出僨怒的聲音,他從眼角看見她為了孩子,明知此舉會造成大出血,仍空手奮力拔出插在喉上的刀朝他沖來。
恍惚間,似看見多年前的娘親。
所有的一切都在轉瞬間發生,鮮血如鈸墨,從她的傷口噴了出來,再次濺了他一頭一臉的腥紅。
這倩景,如此似相識,教他頭昏氣窒,待回神,已發現自己起身以劍揮開了刀、制住了她,還搗住了她脖頸上的傷,他試圖替她止血,但她的傷口太大,失血太多。
「娘那被他打倒在地的孩子爬起來失聲大喊,聲極淒厲︰
「放開我娘!」孩子不顧他手上仍有劍,用盡全力試圖撞倒他,那沒用,他很高大,這男孩卻太瘦弱,像當年的他,這小小的一撞,只讓她的血從他的手」更加漫流而出。
男孩伸出雙手,想要抓開他箝在她脖頸上的手。
他舉劍想要逼退那孩子,女人卻用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她的手又白又冰,凍得像冬日屋檐下的冰柱,他抬眼朝她看去,只看見她烏黑的瞳眸盈滿著淚與絕望的懇求,用那失去血色的唇,虛弱顫抖的說。
「別……別……殺我孩兒……」
她要死了,他知道,他的刀戳穿了她的喉頸,他能感覺到生命正從她身上流逝,他阻止不了什麼,改變不了什麼。
他松開了手,看見她眼里淳現釋然。
那著漢服的男孩不再試圖攻擊他,轉而抱住了倒下的女人,跪倒在地,抱著她哭喊著︰「娘一娘一」血如河,流淌過她的頸、男孩的手與膝,濕了兩人的衣,在地上形成一小小的血泊。
男孩試圖要替她止血,那當然不可能成功,她要死了,他知道,那孩子也知道,她抬起了染血的手,試圖撫模男孩的臉,但才觸著,已無力垂落。
她咽了氣,死了。
男孩淚流滿面,將她緊擁,痛哭失聲,忘了他人還在這,顯然也不再在乎自己會發生什麼事。
這是戰爭一
戰場上,你不殺人,人就來殺你。
他沒有錯——
她手上拿著連弩,她對他射出箭矢,他只能殺了她,沒有第二種選擇。
看著那悲慟萬分的孩子和那已失去氣息的女人,他只覺無法呼吸,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看見多年前死在他懷中的娘親。
啪——
在那孩子的慟哭聲中,有種怪的聲音響起。
啪——
那聲緩緩又響,他不由得低頭望去,只看見他的手上,還有著女人的血,那溫熱的液體在指尖匯聚,滴落。
啪——
滴落的聲音,听在耳里好大聲,不知為何像把銳利的箭,戳進了心口。
腥紅的血像月圓下漲潮的大湖,徐徐、緩緩,汩汩淹沒了他。
他沒辦法思考,也不想思考,身為士兵不需要思考,他把所有的情緒和蠢蠢欲動的過往回憶都摒棄在腦海之外,推開,抹去。
他讓自己麻木,變得更加無感,然後轉身離開那間民宅。
屋外的陽光亮得刺眼,讓眼前一片白茫,他讓雙腳交替著,踩著腳下的石板,穿街過巷,風沙吹拂過他冷酷濕透的臉龐,讓血冷了、千了,他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他再次找到一口井,他再次麻木的洗諍臉上與身上的血跡,孩子的哭聲卻如影隨形。
這是戰爭——
他再次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不是他的錯,那男孩也不是他的責任。
他再次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不是他的錯,那男孩也不是他的責任。
他必須要跟上部隊,他得去集合,他們還有仗要打,有另一座城要攻。
女人的死很不幸,孩子的遭遇很淒慘,但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人生,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就算那孩子被下一個闖進來的士兵宰掉,或被俘虜,被鞭打、被虐待,被帶到下一座城,在軍隊要進攻之前,推去前線做軍事工防,然後在開戰時,成為第一排沖鋒陷陣的另一個替死鬼——無論那臭小子遇到什麼樣倒霍的事,都和他不相干。
他前進再前進,一個小隊和他擦肩而過,那不關他的事,不是他的事——他們拐進了那條巷子,他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不需要理會那孩子的死活,他的情況根本也不可能照顧他,他對那家伙的情況無能為力。
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再次舉步,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懷中的娘親沒了呼吸。
不——
可是,娘親溫熱的血浸濕了他的手,浸濕了他的衣。
他不相信,不想相信。
前一刻,娘還活著的,還堅持要他躲藏起來。
這是戰爭,不是游戲,非紙上談兵,若敵人攻進城里來,戰亂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知道情勢有多糟糕,他能听見戰鼓急急,能听見金戈交鳴、听見殺伐聲響。娘將他關進了櫃子里,不準他出來,才一會兒,人就沖了進來,那些人試圖非禮娘,他在混亂中,硬將櫃門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