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夜盡沉,天未白,燈火早燃盡,簾內一榻俱黑。
耳際是男人漸穩的心音,腰上仍被一條鐵臂輕環。
他的喘息輕卻沉,幽深有力,男人僅沉默著,仿佛與她一般,對兩人之間的事皆有些驚駭、有些模不著頭緒、有些不知所措。
然處在黑幽幽的小小天地里,像也無需多說什麼,終歸是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如此而已,而一些以為一世難以踫觸、不能道出的事,倒在黑暗的保護層下,能被淡淡開啟……
「姊姊替代了那個早夭的弟弟,弟弟名字便是她的,哪里還有其他名字。」此話一出,她感覺環在腰上的手驀地收緊。
她在黑暗中極淡勾笑,因有人能傾听她心底事。
她幽然又道︰「一雙孿生姊弟,雖分了男女,但兩人打小靶情要好,身姿與長相甚為相像。性情上,弟弟文秀可愛,姊姊倒較弟弟調皮,常換上弟弟衣褲扮作男妝,故意去鬧家里僕婢、捉弄夫子。」
腰側略怕癢,男人的粗指有意無意輕挲而過。
她細細一顫,更往他臂彎里鑽。
正嘆息間,听他淡淡問——
「弟弟出事那一日,姊姊恰又扮成弟弟模樣嗎?」
她突地栗顫,男人手勁猛然加重,將她按在自個兒身軀上。
小口、小口呼吸吐納,吐出胸內繃痛,她輕嗓低微……
「小姊弟八歲上,孩子的娘親帶著兩孩子上姥姥家,時值正午,馬車經過一處清溪白瀑,白瀑水勢不大,底下匯成水澗……那小姊姊鬧著要下車玩水,娘親拗不過她,遂令馬車停下,令隨行婢子們先取出小食和果子備上,以免孩子玩到肚餓。」抿嘴潤潤唇,然聲中仍帶無盡澀意——
「小姊姊拉著弟弟踩進水澗里玩,那地方淺淺的,而後她領弟弟越往那座小瀑底下去,那兒有幾方大石形成一個隱密所在,水流急些,但好玩多了,她能听到娘親和貼身婢子們說話聲音,娘喊著要她當心些,她還揚聲應,然後是弟弟那時清亮的笑聲,那樣好听,听著都想跟著笑——
「後來,那小姊姊玩到肚餓了,逕自上岸,見弟弟尚在小瀑底下,她作弄心思一起,就去搶弟弟下水前、月兌下擱在大石上的外衫和靴襪,件件往身上穿戴……弟弟一見著急了,腳下突然踩空……」
靜下,似那時之事再現眼前,她說不出話,他又輕撓她腰側,令她瑟縮。
「那座小白瀑底下有伏流,是嗎?」語調徐緩,將她的神志拉回。
「……嗯。」
「小姊姊喚人來救了嗎?」
埋在他肩窩的腦袋瓜輕蹭搖動,片刻才模糊有聲——
「我……我見他……他沒浮起來,我跟著又跳下水……我想拉他上來,他腳不知被什麼吸纏,我拉他,卻怎麼也拉不動……水里,他張眼望我,很怕很怕的模樣,我一直看他,一直看著,我以為只要死命拽住他就好,根本不知自己何時放了手,待張眸醒來,是咳醒的,娘的貼身婢子……韓姑正幫我控出水,娘瘋了般在水澗邊哭嚎,沒有……沒有尋到弟弟,他被地底伏流卷了去,殷叔只來得及拉我上岸,沒能救到他,地底的水不知通向何方,什麼都找不到……」
她終將自己帶進事件中,而非以「小姊姊」代稱。
既是親身所歷,心緒更難遮掩。
她抖得如雨下飄搖的一葉浮萍,氣息寸長寸斷,牙關發出格格細響。
他的眼在暗中閃亮,顯得故意且得意,她努力端起氣勢瞪他,他兩眼眨動,有柔軟的什麼在黑瞳里浮蕩,她忽又臉熱。
「穆容華,你自覺對不起誰,辜負了誰,是不是?」
她怔然,卻覺他低沉語調亂入人心,要逼她霧濕雙眸。
他再問︰「因為對不起誰,辜負了誰,心里罪惡,也就不允自己海闊天空。」略頓,「戴上層層枷鎖,藏住自己,你是這樣活著?」
她微微硬氣,硬擠出聲音。「……這樣,沒什麼不好。」
只要她還是穆容華,穆家大少,娘的心病便得以安撫,爹費盡心血經營起來的廣豐號招牌,亦能安穩留在她手中,只要她是男兒身,族中長輩們便無借口拿捏她。
那雙深瞳將她看了許久,久到她都想抬手掩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視。
她發現他正咧開嘴笑,白牙在一榻漆黑中咧出淡光。
「穆容華……」他懶懶喚她。「你說人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干麼跟自個兒過不去?哥哥我若對不住誰,就只好對不住誰,沒留意辜負了誰,只好算那人倒霉,遭我辜負了,要活嘛,就活出點兒滋味,倘是你甘心情願走你的路,那確實沒什麼不好,但你就是你,你沒替誰活著,活著的是你自己。」
她原被他的話繞得有些昏,然定神一想,忽而心凜。
他其實看出她的處境……
他要她活自個兒的,即便是「穆大少」的身分,亦是為自己活,不為誰。
她想,她還做不到他的豪放瀟灑,但秘事說與他听,娓娓便能道出,竟覺盤踞在內心底層十多年的深寒重露淡了淡,似被風拂開一角。
「珍爺曾對不住誰?又曾辜負過誰?」方寸暗動,她勉強抑住,吐納間盡是他陽剛爽冽的氣息。她見他白牙又閃。
「唔……這事可不好說,但若認真數出來,怕屆時還得殺你滅口,如此一來,我對不住的人的名單里又要多你穆大少一個。」
一副吊兒郎當樣,她被他逗笑,未笑出聲,僅淺淺動了唇角。
「那穆家廣豐號欲與地頭老大合謀共事一事,珍爺可好說了吧?」
「唔……這樣吧,待見到地頭老大,我絕對幫穆大少問問他的意思。」一副舉手之勞、施恩不望報的口吻。
這人……才覺他有那麼丁點兒可愛,下一刻又恨不得捏他幾把。
她真動手捏了,同樣掐他腰際,無奈他皮硬肉更硬,且不怕癢。
「為何肯與我做這事?」
听清他所問,她忍著羞澀穩聲道︰「能破珍爺的童子功底,我也不算吃虧。」
見他的雙目瞠圓,眼仁兒一顫,她稍覺解氣,一張嘴銳不可擋——
「再有,你家秀大爺哪日若得知是我上了他家兄弟,將不知是何表情?」
「你、你什麼?!」峻瞳竄火苗了。
「我什麼?」
「你上誰?!」火苗變火把。
「你。」
「你上我——」粗聲吼。
「是啊,是這樣沒錯。」很認同點點頭。「珍爺一路磨磨蹭蹭令人不耐,最後穆某只好將責任一肩扛起,把你辦了。」
游石珍被她顛倒黑白的嘴給坑了!
這女人——既令人心軟又讓人恨不得一把掐碎了事,怎麼他對她真就……真就是……
究竟是如何?他一時竟也道不出個所以然,只覺火大,而火大到最後,大火終于燎原!
「誰上誰,你給我弄清了!」
初識風月,心想姑娘家肯定不好受,他原是憐她,兩人的頭一遭他並未完全盡興,丹田之火猶騰,可越對她讓步,她越是步步進逼。
他扎扎實實得到她,也給了她最完整的全部。
而追根究柢,到底是誰上了誰,應也無解啊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