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他前腳才踏進家門,游府管事德叔便將事傳了來,說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鬧將起來,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闖游家大宅,還一路闖到灶房去,目的是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討為數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討那雪江米听說是為了娘親。穆夫人因病昏沉,近日才見醒,胃口不佳那是當然的,之後穆家廚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鋪送去的雪江來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轉好,但頭疼的是,春粟米鋪那兒已沒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們家主母這兒,而老太爺大壽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給了穆大少,打算另選其他米種替老太爺整壽席,然後秀爺撞見了,誰也頂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後……穆大少當場就被狠揍了,欸,他毫無防範,秀爺沖上去就動手,打得人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鋪跟穆家一向有來有往,關系親厚,珍爺啊珍爺,您說秀爺干了這事,主母能不氣嘛,這、這都鬧哪一出了?!」
兄長狂吃穆大少的醋,這是明擺著的事。
穆大少徹頭徹尾就是個姑娘家,這事……卻不能拿出來明擺。
明日便是老太爺大壽,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頤園」拜見祖父,直至老太爺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園子。
回自個兒的院落「若谷軒」倒待不住,畢竟心有懸念。
遇事,還是快刀斬亂麻符合他性情,想見誰,就見誰去。
那種「流連街上、隱隱想望著誰」的行徑,如今想想都覺不可思議,要臉紅耳熱的,他究竟鬧哪門子心思……
結果世間之事果然難捉模!
他往廣豐號而去,一路上還想該拿何種態度對付穆大少,又有什麼事是必須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麼落紅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順了沒……在經過那段墨龍曾撒蹄疾馳的大街時,他遠遠竟見到那素白身影。
男妝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無儔。
此時她立于街心,身邊跟著貼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輕伙計,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正與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邊說話、邊觀望街邊的大鋪子。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潛近,細听端倪——
「今日看過城里的幾家鋪子,這間南北貨鋪頭便是廣豐號一江南北幾個零售鋪頭里,佔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華以折扇指了指鋪子門面,有幾分獻寶意味道︰「高懸的大橫匾招牌和兩旁紅柱上的長掛牌,皆是上選的紅絲烏木,這還不算什麼,值得一觀的是上頭題字——」
「啊,咱瞧出門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當朝書法大家李鐸然李先生的手筆?」
穆容華笑得露齒彎眸,攤開折扇輕握。「都听說姑母家的仰懷二表哥是個道道地地的儒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當真如此呢。」
「欸,容華表弟謬贊了,你我交往多時,其實你也知的,我就那個……什麼都懂些,可沒一樣專精。」方仰懷老實的方臉微紅,靦腆搖搖頭。
穆容華笑得更深,道︰「進鋪子里看看吧,看過後,再來談咱們兩家的買賣。」
鋪頭大掌櫃早領著幾名小掌事迎在那兒,一路將主子和貴客迎進店內。
到底是廣豐號底下最大的鋪子,臨街店面整頓得漂漂亮亮,南北雜貨齊全,十來名伙計們吆喝著、張羅著,絕不能讓登門的客人久候。
店鋪後頭,穿過曲折廊道,展現在前的景致頗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後院的一座大倉,後頭的伙計較前頭多出一倍有余,人雖多,但每個人皆各司其職,顯得忙而不亂,相當有條有理。
變過鋪子,再吩咐掌櫃幾件事,穆容華邀方仰懷在後院的小議事廳里品茗談事,這一談,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結束。
穆容華還想邀請方仰懷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對方婉拒了。
將貴客送到門口,兩人相互拜別,穆容華俊顏微仰,唇角是清清淺淺的笑。
「那一切就有勞二表哥,待事成,定歸還借銀,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帳,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懷頷首。「你要開通域外買賣,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車馬和舟船,資金不夠確實寸步難行。借銀一事,待我回去與長輩們商量,近期內再知會你。」頓下,他一手略遲疑但最終還是抬起,緩而沉地放在穆容華肩上,似要輕拍兩下,結果卻微微收攏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長輩面前多為小弟美言幾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歡心。」
「那……那是一定。」誠摯老實的臉,眼神直勾勾凝注。「我听說……你關外貨棧之前落了一批貨,是域外拉來的大宗香料,那批貨,一直沒找著,但前金與尾款早一口氣付清,貨丟,錢也沒了,你因此被穆家幾房長輩叨念了?」
「可不是嗎?」穆容華臉容輕赭,狀若無奈地聳聳肩。「幸好長輩們沒太過責怪,而損失的錢銀數目雖大,也還能從廣豐號其他買賣上作些調度,算勉強過關吧。」聳肩的舉動讓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會到什麼似,那五指陡松,放開對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懷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賭這一回了,總得把從我手中虧損的數兒再賺回來,若不,這主事的位置可得讓賢。」穆容華嘆了口氣。
「不會的,將來有我……有方家之助,盛業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順風順水。」
送走貴客之後,穆容華佇足門前許久,不知想些什麼。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來喚,這才回過神。
她旋身步回鋪頭後院,寶綿送來一盆剛打上的沁涼井水,一溜煙又跑掉,說是借鋪子這兒的廣院灶房幫她煮烏梅湯消暑,煮好的烏梅湯還得用井水冰鎮。
獨自待在小議事廳的內室,廳外伙計們走動說話之聲隱隱可聞,她用涼涼的濕巾拭過臉面和頸子,掩睫而坐,終才徐徐、緩緩地吐出胸內沉息。
她听到外廳有聲響,以為寶綿去而復返。
她張唇欲喚,然迅捷閃進內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絕非她的寶綿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游石珍?」
「可不是我嗎?」口氣有些挑釁。
「你怎麼……怎會……」穆容華眨眨眸,那偉岸迫人的身影還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過疲累而空想出來的。
「我這手偷偷模模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穆大少曾這麼說過,不是嗎?又有什麼好訝異。」確實是挑釁,而且很莫名。
一別半年,此時再見,穆容華說不出心里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圖。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輕捏她下顎的粗指令她氣息微凜。
她的臉被抬起,以一種方便他仔細端詳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頰側和嘴角的傷。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覺屏息,然後他的指很輕地挲過她的傷頰,隨即將指湊近鼻下嗅聞,似在確認她所敷的膏藥為何。
「是蜀地藥王配制的消腫解熱膏,三日內定見奇效。」穆容華吶吶啟唇,也不曉得為何急著解釋。
他這樣無端端現身,杵在跟前,既模又嗅的,好像……她與他極熟識,若不說些什麼,著實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