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電梯,等等,等一下。」
她沖進來,一如既往地將視線投注在一米以下,盯著他的鞋小聲說︰「謝謝」。
他盯著她那頭清湯掛面似的黑直長發,揚了揚唇。
若是她抬頭發現他是那個被她冠以「披著紳士羊皮的大尾巴狼」,不知道會不會跳起來。
這一回,他更仔細地打量她,她確實雙唇緊閉,一絲細縫也沒露,可她的歌聲卻充盈了整部電梯。
「口口口口聲聲地說,對不起我有大舌頭……」
他捏著拇指成拳,額際微生薄汗,可是即便他鼓了好幾回勇氣,「唐半醒」三字仍是卡在喉間喊不出口。
也許,換種方法,也可以。
他鼓了鼓氣,暗咳一下,配合她的節奏,用鼻音哼唱「大舌頭」。
她一听,後背一挺,「哼」一聲後,歌詞又改︰「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閃閃紅星里面的記載,變成此時對白……」
尉遲延忙跟著換調,繼續哼︰「欠了我的給我補回來,偷了我的給我交出來,你我好像劃拳般戀愛,每次都是猜……」
「哼,學我藝,啃我屁,長大當我老徒弟。豬!你的鼻子有兩個孔,感冒時的你還掛著鼻涕牛牛。豬!你有著黑漆漆的眼,望呀望呀望也看不到邊。」
尉遲延停止哼哼。他會的歌很少,剛才那兩首還是在大街小巷听多了才被硬灌了兩句精華,這首豬的歌,怎麼哼?
瞅到唐半醒得意地勾起嘴角,尉遲延也抑制不住嘴邊瘋長的笑意。
真是個好勝的女孩子。
他也由此肯定他的推測,他听到的果然是她的心聲。
般不懂復雜人心的他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了解到善變女人的真實內心,若這是咒,到底是喜咒還是惡咒?
或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她一路踩著凹凸不平的盲道,一路唱著歌,快樂無比地走向地鐵站。
她走路時老目不斜視,與人面對而立時,視線總愛投向一米以下的地面。這樣,是不是有點危險?如果有人像他這樣尾隨在後把她拖入暗巷,她豈不是連對方的鼻子眼楮都瞧不清楚?她貌似戒心十足,實則缺乏防範。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土豆土豆……」
他緊走兩步,離她近點,听到她講︰「姐,你到了?等我半小時,我剛進地鐵。嗯,好,一會兒見。」
他再次確認她的心聲和她的口聲完全吻合,他再次肯定他變成了收音機。
或許是他盯她盯得太久,她終于有所覺地扭了下頭。
「高個變態男?跟著我干嗎,過分!」
她加快步子,小跑著進到地鐵站,小跑著下階梯,小跑著刷卡,小跑著進候車區。
盡避她一路小跑,待她站定後,三米外仍跟著尉遲延。
尉遲延狀似不經意般對上她惡狠狠的飛快瞪視,那雙桃花般的明媚大眼一點不具威懾力,瞧著反而像是在對她拋媚眼。
如果不是听到她心中的咒罵,他或許真會自作多情會錯意。
「臭變態!難不成他才是黑色星期一的壓軸好戲?」
尉遲延見她掏出手機,手指快速在鍵盤上摁來摁去︰「小樂,我被變態跟蹤,就是中午與你老板吃飯的那個破金領,叫什麼延遲的,我若是發生不測,他是第一嫌疑人。明天要是沒見我完好無缺地出現在你面前,請務必和警察伯伯聯系。」
變態食人族?午夜殺人魔?
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聲,連她幻想的畫面,他也感同身受。
如果他對每個人都擁有此項異能,每個人的聲音每個人的幻想都被他听到感受到,那他腦中將會是怎樣混亂龐雜的景象?
苞在她身後上了車,站在離她兩三米遠的位置,看她戒心十足地時不時偷瞟他一眼,尉遲延面無表情裝作無事。
如果她知道她心中所想被他這「變態」了如指掌,不知她那張小臉會吃驚成何等模樣。
他有點蠢蠢欲動的期待呢!
向來沒有好奇心的他也會好奇,這種好奇還是生在一個他能完全掌握她所思所想的女人身上,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
尉遲延任她發揮無窮的想象力,想象她將遭遇何等慘烈的禍事,感覺她的驚恐隨著她無邊的想象逐級攀升。
他同情地瞥她一眼,想象力旺盛也不是什麼好事,自己嚇自己,沒事也被嚇有事。她念念不忘的黑色星期一,是被她自己嚇出來的吧?心有忌諱,常把「黑色星期一」掛嘴上,一有不好的事不想接受的事就拿「黑色星期一」當借口,天長日久,造下口業,造出既成事實?
他很想走到她身邊遞給她張名片,介紹並澄清自己並非歹徒的事實,只怕她會瞪他一眼並跳開三尺大叫什麼「變態腦門又沒刻字」之類的話。
看,他越來越受她影響,已學會像她一樣預設場景。
在認識她以前,他的時間被用來想什麼了?
他掃視一圈地鐵里的人,他們此刻又在想什麼?是不是如同她的一般豐富多彩?
她半闔著眼站在車廂中心線上,雙腳分開與肩寬,兩臂交叉環胸護于身前,不抓拉環也不找地方靠,面上無波無瀾,一心一意在地鐵里練她所謂的「穩術」。
若是以前的他,他真是一丁點也看不出她此刻腦子里充滿了暴力和血腥。
人與人之間,明明看著那麼近,心與心之間,卻又離得那麼遠。
她下車時,他跟在後面下車。她走慢,他走慢,她走快,他也走快,直到在地鐵口看到一個與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子拋下行李把她擁在懷里叫「妹妹」,他才轉身回地鐵,往回坐一站,回家。
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弱終至消失,他想他應該已經成功擺月兌第一嫌疑人的身份。
零點過後,黑色星期一結束,他,是否會恢復原樣?
患得患失的感覺呵,原來如此。
第四章悵然若失
連續兩天,尉遲延的耳邊不再響起唐半醒的聲音,他以為咒語解除,既心懷安慰又悵然若失。
為了驗證,他又在電梯里上下往返,多次停在二十五層凝氣屏息想要捕捉她的聲音,可是即使離這麼近,他還是什麼也听不到。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牽動過他的神經。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影響過他的工作。
他對著窗外的大片灰色天空已看了好半晌,大腦一片空白。
視時間為寶貴生命的尉遲延竟然把生命浪費在他以前最鄙視的發呆上,他捏捏眉心,走回辦公桌。
寬大的辦公桌上有份攤開的青年報,攤開的那一頁是他以前最不屑看的情感副刊,其中有篇故事叫《如果愛情也有食物鏈》,作者「半醉」。
他一眼就認出那些文字出自唐半醒。
她說︰「如果愛情也有食物鏈,我寧願生活在食物鏈的最底層。」
照她的說法,他則被歸入食物鏈的金字塔頂層。
她講究門當戶對?他以為憑她這種激烈性子,一旦愛上必會如飛蛾撲火般燃燒出自焚式的火焰,她有可能像文中分析得這麼理智?
一直以來,他是贊成門當戶對的。他覺得唯有擁有相同背景的兩個人談起戀愛來才比較輕松,他只需知道自己想什麼,就能以己推人揣測出對方在想什麼,這對像他這樣不懂女人心的人來說比較容易,不會有矛盾沖突,而是像齒子正好與輪子契合,而不是把齒子磨利把輪子磨薄。
像他們這樣,一個在頂層,一個在底層,如果愛上,那會是怎樣的局面?
「叩——」
敲門聲震回尉遲延的思緒,他放下報紙,應道︰「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