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士揚的大嗓門真是讓人難以承受,被告被嚇得什麼話都說了。
錄音帶一播完,被告律師立刻義憤填膺的站起來,「檢方用這種手段恫嚇我的當事人,甚至還欺騙當事人,讓我的當事人以為會遭到聲押,才會認罪,這樣的自白根本沒有證據能力,請求法官裁定排除證據。」
沈佩璇看了看被告,再看看檢察官──她的這個老同學真的很會給她找麻煩!竊盜案件是獨任審判,她只能一個人做決定,誰也不能商量。
好你個嚴士揚……
翻開筆錄,「筆錄記載,下午三點五十分之後,偵訊暫停了半小時,這半小時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暫停?」
此話一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嚴士揚也很狐疑,但沈佩璇不看他,竟然看向被告。「只听檢方說,被告這邊可能不滿意;那被告,請你告訴我,那半小時在地檢署發生了什麼事?」
被告想了一想,不好意思的說了,「吃下午茶……檢察官大人買了水煎包,大家都肚子餓了,就……暫停了一下。」
旁听席里竟然傳來笑聲,但不敢太張揚。
嚴士揚聳聳肩,「庭上,人總是會肚子餓的,吃個下午茶並不為過吧!」
沈佩璇點點頭,話鋒一轉,「第一,這個自白證據不是重點,就算排除自白,監視器拍到的畫面、現場采集的指紋,都可以做為證據;第二,我不認為這樣的訊問構成強暴脅迫,畢竟被告當時還吃得下東西!」
被告律師立刻站起來,「庭上,這份自白如果作為證據,等于是讓我的當事人承認這十七件竊案全部都由他所為……」
「我本來就不會只憑自白來判案,每件竊案都應該要有充足的證據,證據不足就是無罪,絕對不會讓他統統扛起來。」她很明快的認定,法庭內沒人再說話。
但是她還有話要說──于公,她應該說;于私,基于這多年的交情,她更該說。
「嚴檢察官,‘訊問被告,應出以懇切之態度,不得用強暴、脅迫、利誘、詐欺、疲勞訊問或其他不正之方法’,刑事訴訟法第九十八條說得很清楚,我想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每次訊問被告,都要這樣大小聲?」
「庭上,大小聲不代表就是強暴、脅迫,只能說,我天生嗓門大。」他說得很「懇切」。
旁听席又傳來低聲竊笑,甚至連坐在檢察官席的另一位檢察官也抿唇笑著──畢竟地檢署的人都知道,沈佩璇與嚴士揚可是同窗四年的大學同學,听這語氣,明顯是在互杠。
「嗓門大也要注意別人的耳朵受不受得了!我審理了幾件案子,都從你手中起訴,每件案子的被告都聲請我排除自白作為證據,每個人都說被你強暴、脅迫,是每個人喔!沒有一個例外喔!」
嚴士揚很無奈,坐正在位子上,「庭上,偵訊取得自白,只是讓被告有個配合調查,展現犯後良好態度的機會,坦白說,除此之外,自白沒什麼意義,況且檢方有自信,我們在物證與人證的搜集上,已經做得很齊全了。」
「既然如此,那為何不做得更完美一點?訊問的時候,聲音放小聲一點不就好了?你可以省麻煩,被告也不會一天到晚質疑你非法訊問。」
「抱歉,庭上,偵訊的時候,火氣一上來,就會比較大聲。」
嚴士揚此話一出,沈佩璇也不客氣了,「每次審理你起訴的案件,我還得花時間去裁定這個證據該不該排除、那個自白該不該排除;對!這是我的工作沒錯,但你偵訊時,火氣不要太大、聲音小聲一點,就可以幫我省掉很多麻煩,嚴檢察官,這只是舉手之勞吧!」
「我……」
眼見這兩人竟然就要當庭杠上,連被告和他的辯護律師都愣住,另一位檢察官趕緊站起來想要緩頰。
「士揚,別說了。」小聲勸誡,再看向法官席的沈佩璇,「庭上,檢方這邊知道了,以後會多注意的,檢方知道庭上關注的是被告的人權以及檢審和諧,檢方會注意的。」
嚴士揚看著她,眼神里竟然還有著一絲無奈,好像她很不可理喻的模樣,沈佩璇在心里嘆口氣,她太認識他了。
他為了自己心里的正義,可以就這樣往前沖,什麼都不顧;而她,從以前到現在,也就只能這樣在後面拉著他,別讓他沖太快。
「今天先到這里,下次開庭時如果沒有別的程序要進行,我們就辯論終結,到時會宣布宣判期日,退庭。」沈佩璇站起身,所有人都起立送法官離開。
嚴士揚也不例外,他看著沈佩璇離開,心里既無奈、又好笑。
「士揚,搞什麼鬼,跟法官杠什麼杠?我早就告訴你,檢審和諧是假的,你不怕法官判被告無罪嗎?」另一位檢察官是前輩,開口就是一陣勸告。
「無罪?瞎了眼才會判他無罪!」嚴士揚不相信,「她不會的,她才不是那種人。」
「你又知道了?」
誰都知道嚴士揚跟沈佩璇大學同班四年,至今也認識了快十年了,但出了社會,來到這人世間最骯髒的地方──也就是法院,人會變成什麼樣,誰知道?
嚴士揚搖搖頭,看著那早已不見人影的審判長席,心里不禁浮起笑──他知道,她不會的;該有罪就是有罪,她不可能亂判!
他也知道,她一直是那條拉著他的繩子……
第1章(1)
他說得沒錯,證據已經很齊全了,包括留在現場的指紋,以及監視攝影機拍下的清晰畫面,她不可能當作沒看見,不可能讓應該負起責任的嫌犯逃過一劫。
雖然嚴士揚的許多做法,她不太認同,但其實她也知道,自己不在那個位置上,很多事她並不清楚,雖然她不太認同他,但她還是願意相信那個男人會有自己的分寸。
本庭宣判,被告犯刑法第三百二十條竊盜罪,共犯下十七項竊盜罪名,依刑法第五十條數罪並罰之,判處六年五個月有期徒刑。本庭並裁定被告應強制工作三年,以矯惡習……
抱著一堆卷宗,沈佩璇氣喘吁吁回到辦公室。
老實說,每天在法院的生活還真是忙碌──一個庭接著一個庭開,羈押庭、準備程序庭;辯論庭、審判庭,從早忙到晚。
開庭結束後,她回到辦公室還得跟一票卷宗奮戰,更必須在宣判期限前,將長篇大論的判決書寫出來。她就這樣過著每一天,每回總是等到夜深人靜時,她這才驚醒過來,發現早就已經離下班時間很久了。
一堆卷宗放在桌上,她低頭整理,一邊動作,一邊開口詢問著那個站在她身後的人。「學姊,現在幾點了?」
那人臉上掛著笑容,「法官大人,快五點!」
沈佩璇將文件整理好,抬頭看向她,「怎麼一下子就五點了?我怎麼覺得我好像沒做什麼事。」
對方無奈笑著,「小璇,你一早八點半進來,就開了兩個羈押庭;中午審理高院發回的羈押裁定,下午開程序準備庭,空下來的一個小時不斷的趕判決書,然後又開辯論庭……法官大人,您已經做了很多事!」
沈佩璇苦笑,此刻終于能藉著跟學姊聊天的機會,稍微放輕松。
她每天的生活只有緊繃二字能形容,她總是小心翼翼的處理著她的工作,深怕會有誤判;每件證據都要判斷,文書卷宗中的每個字都要考慮……難怪士揚寧可去當檢察官,也不願意當法官。
「小蓉學姊,有時候我真羨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