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翊人越听臉色越難看,頭痛不已地打斷路伯的叨念。「以前這些事都是由誰處置,現在照舊便是,有何好傷神的?」
「這些一向都是少夫人打理的。」
他一時語塞,神色一陣青一陣白。
「大少爺?」
「路伯,」他強抑下焦躁慍怒,沉聲道︰「你是府中老人了,這些事由你先自行看著辦理,面情上不失大禮即可。況且……現在是說這些瑣碎小事的時候嗎?」
「是老奴失矩了。」路伯低下頭去。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看娘,至于少夫人的事……等尋到她後再說吧。」
「是。」路伯語氣里有一絲不忿。
蕭翊人敏銳地察覺到路伯的異狀,濃眉蹙起,可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只道︰「我先去看我娘。」
早在蕭家軍急急尋人及五城兵馬司動作起來前的一個時辰,傅良辰已經雇了輛馬車,趕著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出城了。
「小泵娘,你還沒說你要去哪兒呀?」老車夫邊叼著旱煙桿,邊問道。
「您待會兒讓我在十里亭下,然後您繼續趕車到下一個城鎮再回來。」她溫和地道,「我車錢照付。」
「呃?」老車夫以為自己听錯了。「你的意思是讓老漢駕著空車……這、這是為何啊?」
「老大爺,我有我的苦衷,還請您依著照做,好嗎?」她誠懇地道。
「行行行,你都付了全趟的車錢了,老漢自然會照你的意思做的。」老車夫忙點點頭。
「如果有人問起,你便說我一出城門便下了車,不知往哪個方向走了。」
老車夫越听眼楮睜得越大。「小泵娘……難不成有追兵要追你?這,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沒事的,我只是……」她勉強一笑,努力想了個听來較可信的說詞。「我爹娘……不許我自己出門去探姥姥,可姥姥病重,我不放心……總之我是偷著出門離家的,等到了姥姥那兒,我自會請人捎信回家的。」
「原來如此。」老車夫松了一大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有勞老大爺了。」
暗良辰放下棉布車簾,將隆冬的冷風暫時擋在外頭,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將包袱緊緊抱在懷里,隨著馬車前進搖搖晃晃。
她的眼楮又干又澀,好似流不出的眼淚都在眼眶里凝結成了瘀痕。
那紙放在蕭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書,是正式宣告自己月兌離蕭家媳的身分,從此以後與蕭家再無干系。
往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罰,都由她一人擔當,再不會帶累牽連到蕭家。
……這樣,便好。
車輪轆轆地轉著,很快就抵達了那座慣常于送別離人的十里亭。
「老大爺,謝謝您了。」
她將剩余的車資都給了老車夫,小心翼翼地將裝著碎銀子和銅錢的荷包揣回懷里,幾張銀票是貼身地縫在里衣內的,背上背的包袱里只有幾件替換衣裳。
小時候逃難的那一年,令她學會了如何隱沒在市井間過活,如何把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見。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車夫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嚀一句,可她已低頭轉身走離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徑走去。
老車夫看著那小泵娘孤獨遠去的背影,也不知怎麼回事,心窩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嘆氣搖了搖頭,卻識相地不再多作尋思。
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總之這個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暗良辰走入寂靜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這里最後會通往哪里,可是她知道蕭國公府現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府而不聞不問,所以她現在首要之務便是想辦法避過國公府的人馬。
她以前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她要逃離的會是「自己人」。
兜兜轉轉了一圈,縱容自己胡涂幸福了十多年,曾經誤以為只要挖心掏肺地去愛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一個人好,為他做盡了所有的事,時日久了,他總能感覺到她的心,總願意稍稍回應她些許溫情……
她不懂,為什麼她自幼視他如天,只要能陪他伴他,哪怕只能遠遠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為什麼總厭她煩她,時至今日,寧願長駐北地、甘納平妻,也不願給她一絲絲守候他的機會?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嗎?為什麼他的心能這麼硬、這麼冷,這麼無動于衷?
可現如今,她總算看明白了——不過是因為他不愛她罷了。
因為不喜,不愛,所以她好與不好,歡喜與否,傷心與否,期盼什麼、害怕什麼……又和他有什麼關系呢?
她木然地望著眼前蕭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蓋住了落葉泥土,每走過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聲,都像是輕輕踩碎了她的心……
老國公萬萬沒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閑去酒樓吃了頓酒,家里轉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兒子直挺挺地跪在蕭家宗祠香案前,一臉病容的老妻淚漣漣地拿著家法要打要殺的,就連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撲在兒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摟著哭喊著︰「老夫人,您要罰他就罰我吧!就算要我替將軍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你……你……」蕭何氏氣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出去!你給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這攪家精來壞我一家和樂,我的辰兒也不會走……你滾!賓!」
「母親,是孩兒的錯,不干瑤兒的事。」蕭翊人英俊的面容繃得緊緊的,眸底掠過一絲黯然和不甘,低聲阻止道。
「好,好……」蕭何氏鬢發亂,面慘白,抖著手指著他。「這才是我養的好兒子……你也給我滾,帶著她滾回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頭,大驚。
「老夫人,您別生氣,我去找傅姐姐回來,我去求她回來……」
迸瑤兒重重跪在她面前,美麗的臉龐再不見一絲倔強,而是忍辱負重地泣道︰「請老夫人莫責怪將軍……瑤兒願意退出,成全將軍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蕭何氏卻已是氣到面色慘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
「發生了什麼事?」老國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蒼眉橫豎,咬牙切齒地質問︰「誰他娘的來告訴老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人不約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氣中漸漸蔓延、凝結,偌大的宗祠大堂里,靜得唯剩壓抑的沉沉心跳聲。
「父親,」蕭翊人閉了閉眼,抑下嘆息,俊容透著一絲傲然不羈,堅定地將一切攬在身上。「良辰自請下堂,兒子——允了。」
下一瞬,老國公重重摑了他一巴掌,面色漲紅如血,緊攥著巨缽般的鐵拳,渾身劇烈顫抖著,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一記又一記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兒子身上。
蕭翊人精壯的身軀被毆揍得砰砰巨響,他嘴角溢血,依舊咬緊牙關,沉默地挺直著腰背默默受著,任憑老父槌打。
「老爺,老爺不要啊!老爺,您冷靜點,有話好說……」蕭何氏哭著扯住丈夫的手臂,嗚嗚不成聲。「您打死兒子也沒用……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辰兒找回來啊……」
「找回來?」老國公又氣又急,眼眶赤熱,喉頭哽住了。「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婦兒回來也只是繼續受他折磨……況且,況且咱們現如今還有什麼顏面求那孩子回家來?我、我對不起傅世弟啊!」
「不不,我的辰兒最心軟了,咱們好好同她說,保證以後絕不再教她受委屈,她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