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百鳥》乃是將不同鳥類的特色分別編曲彈奏,韻律復雜迂回,若非絕世琴藝,百種風姿難以盡表。因此開篇多是《雉逐》,再離譜也該是《雀嬉》或《烏啼》。
蘇詰反其道而行之,皓腕催動琴弦,竟以《鳳鳴》開篇。
如此浩博之勢,生生逼催,令人耳目脹痛。
有鳥居丹穴,其名曰鳳凰。九苞應靈瑞,五色成文章。
一曲罷停,蘇詰抬起臉來望向江琮,只見他听得專注認真,滿面溫柔之下,輕輕浮著一層哀愁。《鳳鳴》彈的唱的什麼,江琮已全無印象,便是蘇詰那驚世的技藝也無法將這一片憂傷從他心中抹去。夜涼如水,月色光華洗練一般,江琮抬起眼,朦朧中那人似乎正翩然離開,翻飛的衣袂再也不是他所能抓住。
「我應該放了你嗎?」
江琮對著茫茫昏暗,雙眼終于忍不住被淚水模糊。手執那晚她遺落下的白玉簫湊到唇邊,想要接上那支已然遠去的斷曲,卻發現簫聲也是哽咽零落,泣不成音。
第五章燈影襲人,散音輕喚垂簾挽(1)
江鶦也听見了那一曲簫。
是誰呢?簫聲另一端牽系的人已不是自己當日在長暇寺遇到的那一個,江鶦怔怔抬手觸模臉頰,她想哭想喊,卻發現自己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淚,也許這顆心早在乍聞他死訊的那一刻就已經碎裂,化作一片一片,被風凌亂地吹散。她不肯去死,是為了母親和妹妹,但她可以殺死自己全部的情感,從今以後再不被撼動分毫。
簫樂戛然而止,江鶦發現原來忽然的安靜也能這樣突兀,相比起喧嘩更叫人心神不安,一時間恍然無措起來,這時听見有人敲門,輕緩柔和卻扎實地嚇了她一跳。
「郡主,小女子蘇詰,是少主差來陪你解悶的。」
音如黃鶯,想必是個溫婉女子。這些日子來江鶦脾氣古怪,陰沉難測,服侍她的婢女只要一言不合,就讓她給趕得遠遠的不敢再出現。
蘇詰听里面沒有動靜,自顧自推門進來,江鶦見她手里捏著一管玉簫,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蘇詰坦然迎視,掩唇笑道︰「原來屏翰郡主是生作這個模樣,世人傳得不錯,真乃天姿國色。」
江鶦別開目光,蘇詰又隨意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問候話,見她毫無反應,終于如釋重負輕輕一嘆︰「郡主,秦公子答應過會為你活著回來,你也要為他珍重自己呀。」
江鶦如聞雷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顫聲反問︰「你說什麼?」
「實不相瞞,早前陸公子已經算到僕姑箭君有此命劫,這一假死,正好化去了他和放雲裳之間的孽緣,現在天下人都以為四公子折損其一,其實這只是陸公子將計就計,讓少辜他化明為暗,保存實力罷了。」
「陸公子?觀棋君子陸抉微?」江鶦滿心狂喜,緊緊追問,見蘇詰笑著點頭,一顆心終于慢慢放下來。
蘇詰拉著她的手說︰「陸公子知道荀令貪慕美女,就施計讓我的畫舫接近他,順勢被他帶回五侯府來告訴你這個消息,讓你不要擔心,少辜現在只是傷重,需要靜養,我們正打算將他送往錦國,那里有錦帝庇護,縱使五侯府也鞭長莫及。」
江鶦懵然點頭,忽地一驚,「可是,你們怎麼知道我在五侯府?」
「一切都是陸公子算到的,我只是照他交代依計行事。」
江鶦愕然,五侯府又不是尋歡作樂之地,豈是說來就來?一個煙花女子竟敢身犯險境,這份膽魄和對陸抉微的信任實非普通。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父親是錦國人,母親是聖國人,而我自小就喜歡出來闖蕩。」蘇詰笑道,「鶦姑娘,你若是想擺月兌五侯府和容王,找一個棲身之所,普天之下非錦國莫屬。可是你若是想要真正的自由,恐怕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能給你。那些無拘無束的人,沒有哪個不是先把心放開,置世俗禮儀于身後的,你若真像風一樣,誰又能抓得住你。」
江鶦睜大了眼楮朝蘇詰看去,突然覺得她的面目和無數人的重疊了起來,她閉上眼甩去這些雜念,心底忽而明朗,忽而又陰暗更甚以往。
「少辜要我告訴你,他答應過你的事一定記得,你可別再處處忤逆江琮了,這五侯府是個牢籠,而他是掌管鑰匙的那個人,你得順著他的意才能離開。」
「別擔心我,我知道要怎麼做。」江鶦抬起頭來,對蘇詰微微一笑,「你呢,荀令會放你走嗎?」
「五侯府雖然厲害,只是還不至于困住我蘇詰。」蘇詰成竹在胸,嫣然一笑,「少辜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鶦姑娘,日後若需要我幫忙,去清晏城外的花神湖,湖心一只朱漆畫舫便是我的船。」
那天後江琮就不曾來過,而江鶦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他們用彼此的固執對陣,誰也不肯先低下頭來。
就這樣度過了許多難以入眠的夜晚。那些夜里江鶦常常突然驚醒過來,擁被靜坐片刻,然後披衣起身,來到窗下發怔。她夢中那片燦爛的陽光,總是被眼前的玲瓏月色取代,雖然同樣璀璨生輝,卻只能讓人覺得悵然。蟾月較之于熾陽永遠只是虛幻的代稱,鏡中花水中月,縱然圓滿之至也都是虛假,何況如今月還未圓,而牡丹早已經殘敗,天地間只剩寂寥。江鶦抬頭將目光放到盡處也只能看到院牆,那院牆之外的世界,是已經破碎後被風逐漸吹散開去的夢境。
你若真像風一樣,誰又能抓得住你,「真正的自由……」江鶦輕念著蘇詰那番話,心中忽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想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區區幾步。
這間屋子起在崖邊,出門走不了數尺便是斷崖。江鶦站在邊緣,看著自己的足尖,以及足尖外墨黑的萬丈深淵,思緒一陣惘然,沒有喜怒也沒有哀懼,整個胸膛,整個身軀都像被掏空了一樣無措。她逐漸被一個執念支配︰也許只要再向前邁出一點點,便能逃離這個牢籠,甚至這個塵世,墜入輪回。江鶦輕輕抬起右腳虛晃一下,笑意在唇邊無聲綻放。
可是你答應過,你要回來陪我過生辰,我也不會對你失信。
抬起的腳慢慢放下,落回原地。相差不過分毫卻是生死之隔。江鶦輕嘆一聲,正要轉身回屋,冷不防被人用力一扯摔在地上,她掙扎著想要爬起,那人卻緊緊地抱住了她,而且全身都壓了上來,江鶦大吃一驚,本能地就要一掌擊去,耳畔卻傳來低低碎泣。江鶦愣住了,那只手懸在半空,無論如何再也打不下去。
「你怎麼能發這種傻,我知道你恨我,我讓你走!我讓你走就是了!」江琮一張臉埋在江鶦胸前發出嗚咽的喊聲。
江鶦完全驚呆了。記憶之中,哪怕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也不曾這樣放肆地哭喊過。
江琮死死抱著懷中仍然溫暖的身體,如經歷了一場大病忍不住一陣陣地發抖,他斷然沒想到她能決絕如斯。那細微恬淡的一舉一動所帶給他的恐懼早已不是言語能夠形容。他險些驚叫狂喊,只因為懼怕她失足摔落而生生掐住就要沖出喉嚨的聲音。許多天了,直到親自面對可能再也無法挽回的生死永隔,他發現自己其實早已在這場戰役中潰不成軍。
江鶦心境忽然奇跡般地平和下來,連她都驚異于自己的冷靜,「你要……放我走?你肯放我回清晏?你真的願意讓我走?」江鶦冷淡的聲音慢慢有了溫度,有了一絲顫音,只是這曙光來得太快,沉沉黑夜籠罩的時間又太過漫長,讓人半信半疑,深怕絕望再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