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白衣來
五歲那年晚春,母親下葬不足數月,父親便再次婚娶。大喜之日以及其後整整半個多月,他待在母親病逝的寢宮不肯出門。也許父親對他心有愧疚,也許父親根本不在乎他的任何感受,多日來竟不曾踏入打擾。時間平靜地流逝,不管是出于縱容還是忽視,他每天對著斑駁的樹影發呆,寂寞終于在心里生根。
甭獨的時候總是會胡思亂想很多很多,思緒像野草漫無邊際地滋生。有一天傍晚,服侍他的婢女們在閑來無事時隨口說起那位新來的夫人,說她美貌冠絕天下,溫柔嫻雅,德才兼備,是世間罕求的女子。這些夸贊飛入耳中,就像長了冶艷翅膀的毒蛾,他大發雷霆叫來侍衛,要割掉那婢女的舌頭,這事不知怎麼立即傳到了夫人所在的和識宮里,匆匆趕來的夫人制止侍衛,輕輕說一句︰「小孩子鬧脾氣,別當真了。」
他勃然大怒,不依不饒,一定要親眼見到兩條帶血的舌頭才肯罷休,五歲幼童胡攪蠻纏起來,饒是一家之主也哄他不住。兩個婢女跪在院中瑟瑟發抖,天上突然跌落一只紙鳶,不偏不倚就在他的腳邊,像一個不速之客闖入這片沸騰,他還在發怔,有人跑了進來,是個女孩子。一身白裙潔淨到耀眼,只在胸前結一條長長的艷紅絲帶,和紙鳶一模一樣的顏色。
一時之間,竟讓人無法把目光移開。
來人撿了紙鳶卻不走,直直盯著他看,忽然一笑,指了指眼角位置。他下意識伸手去模自己的眼楮,什麼也沒模到。那姑娘模出絲帕,拈著一角,蜻蜓點水般輕輕擦過他的臉,擦完以後,還把帕子攤給他看。
他低頭望去,水珠在綢緞上迅速滲入,只留有小小一滴痕跡,花兒似的開在潔白的絲帕上。
他有點吃驚,夾雜了一絲羞怒。這滴,難道是自己的眼淚?這不可能,他一點都不難過,他只是生氣。氣這些人的蠢,不就是一個夫人,不就是一個女人,有什麼金矜貴?
可是委屈一下涌上心尖,趕也趕不走。淚水忽然模糊了整個世界。他不願在人前大哭,不願被這樣一雙充滿關切的眼楮注視,只好轉身跑進屋里。
那女孩子捏著絲帕小心翼翼地跟了進來,他已經把眼淚咽回去,轉過身若無其事地狠狠瞪著她。
這一瞪卻換來微微一笑。她笑時眼角先是垂下一些,然後向上翹起,勾出的弧度好像花蕊頂端那小小一丁女敕芽。他已經記不清那是什麼花的花蕊,只覺得有人生得眼角如斯,想來必定柔腸百結,一目風流。
那天深夜躺在床上,他忍不住向旁側服侍更衣的老僕人詢問,然後悄悄地記住,隨後母一同住進王府的還有個年長他三歲的小姐姐。
第一章那時花開,長暇寺中無暇會(1)
櫻花開了,二月半以後,每天都有前往郊寺觀賞的人,先是一個兩個,然後便是一群兩群,漸漸絡繹不絕,到了人頭攢動的地步。
「這麼多的人,櫻花有心思開,我還沒心思看呢,去,你們幾個把他們都給我趕到對面山頭去。」
發話的少年面如白玉,五官分外秀雅只是毫無血色,正端著只青花瓷杯嘟囔不休,身上披的那件櫻花袍子甚是精巧,不是站在身邊仔細看,誰也瞧不出那些個花瓣是手工繡成,還以為是樹上飄落累積起來的。
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要領命而去,卻被個白衣少女出聲喚住。
「別胡鬧,這滿寺櫻花又不是你種的。」
少女臉上帶著盈盈笑意,穿過成片花海來到榻邊,一邊輕輕展開了手臂上搭的裘皮雪絲襖給他蓋上。
「我才去拿個外套,你就胡亂發號施令。你們倆啊,也不看好他。」
旁邊兩個花兒一樣的女孩子挨了數落,吐吐舌頭都笑起來。
一個說︰「冤枉啊,琮哥哥怎麼會听我們的話。」
另一個說︰「就是,普天之下就只有鶦姐姐治得住他。」
這是一對雙胞胎,說話做事都是一個腔調,江琮涼颼颼地看了她們一眼,「誰說她能治住我?誰說我怕她了?」話雖這麼說,眼底卻有一抹掩不住的笑意。
雙胞胎姐妹笑得更燦爛,江鶦搖搖頭隨她們去,兀自挨著江琮坐下,忍不住又抬頭瞥了眼天色,「這風又起了,再過一會就回房去歇著吧。」
「我不要,剛來沒多久呢,到處都是人,叫我怎麼盡興!」江琮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呼地又坐起來,「喂,叫你們去把人趕走,沒听見是嗎?」那幾個家丁一愣,好在有分量的正主在場,于是都很無奈地望向江鶦。
江鶦看那絲襖滑落在地,嘆著氣去撿起來,「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我才肯陪你來這兒看花嗎?若是忘了,咱們這就打道回府吧。」語氣悠然自若,完全听不出威脅的意思。
江琮卻恨恨地縮回床榻,「知道了!再待一會兒就是。」
江琬哈哈笑道︰「我說什麼來著?」
江琰拍著手說︰「是誰說誰治不住誰啊?誰又不怕誰啊?鶦姐姐還沒發火呢,誰就乖乖听話了啊?」
江琮怒道︰「再說一個字,以後功課不要來問我。」
這時寺廟住持過來,身後跟了幾個捧茶送水的和尚,江琮一見他們就沒有好聲氣︰「我們給的銀子不夠嗎,你怎麼還放這麼多人進來?」
住持連忙賠著笑臉打哈哈。
江鶦雖然也覺得人多嘈雜,卻不能像江琮那樣拉下臉來訓斥他們,只委婉地說︰「舍弟自幼體弱,時常臥病在床,只在這春初花開時出門走走,多年來大師也是知道的,所以還請通融一下。」說著抬了抬手腕,身後家丁立即取出銀子放在其中一個小和尚端著的茶盤上,那住持見了眼楮都要閃出光來,江鶦一陣厭惡,臉上卻還是輕揚著溫婉的笑意。
「既是如此,幾位不妨留在寺內暫過一宿,須知這夜櫻也是極好的。明天起本寺就會謝絕訪客,絕對清淨怡人。」
江琮听得直想罵他不要臉,卻被江鶦一個眼神止住,轉過去笑道︰「好的,有勞大師安排。」
住持一走江琮便氣道︰「你怎麼忍得住,這種愛財的和尚就像無底洞,我們隨便哪次給的錢都夠他再修一座廟了,長此以往他還以為這銀子賺得該!」
江鶦坐回椅子,慢條斯理端起茶碗笑道︰「反正也不缺那些小錢。」
江琮靠在榻上望著頭頂花枝,「光是給銀子也就罷了,沒見他拿我們吃敬半分,對這種人何必客氣,他不是愛錢嗎,我抄了他全寺上下,細軟都堆在一處,然後直接放把火燒干淨,看他哭天搶地一番,才叫十足過癮。」
「你就只有在想這些整人點子的時候最勤快。」江鶦點了點他額頭,卻不想否認自己也有幾分期待那樣的場景。旋手打算再次把絲襖給他搭上,江琮卻站了起來。
「你別動喔。」
江琮忽然起了玩心,目光搜尋片刻,抬手掐下一叢密密簇簇的櫻花,相準了她的發髻輕輕別進去,然後看著滿意地笑起來。
江鶦抬起手來模一模,笑意也深了許多,「好看嗎?」
「櫻花果然還是要這樣賞才對!」江琮掩不住臉上的愉悅之色,「這花戴在姐姐頭上,沾了姐姐不少光華呢。」
江琰嚷嚷︰「我也要我也要!」
江琮口中隨意答應著,一邊指使一個家丁去摘花一邊仍是意猶未盡地望著江鶦,江琰不依,非得要江鶦發髻上那滿滿的一簇,江鶦笑著取下來,耳畔江琮失望地嘟囔了一聲。江鶦只當沒听見,溫婉地喚來雙胞胎姐妹,花分兩枝,一人一簇,親手捻著簪入發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