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本來也不打算和這組織有所關聯,可惜自從當年他順手撿了個人後,就失去和這個組織撇清關系的機會,
只因他們首領夫人的眼淚攻勢,還真令他招架不住。
安列德輕哼了聲,「你的心太軟了。」
「我爸也常這麼說我。」雷杰了然地點點頭。
「若我是他,我會希望你的心一輩子都這麼軟。」說完,巷口已失去了人影,但雷杰發誓他在安列德的眼中瞥見了認同。
他提起皮箱,俐落地翻過圍牆,站直身的瞬間,那股渾然流露出的傲氣,徹底將他襯托成一匹獨霸荒野的孤狼。
可這匹狼卻在都市叢林里,迷失了心的方向。
他緩緩仰高視角,迎上二樓窗口那道犀利的目光。
別愛上我!卓月榛用唇語無聲警告。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雷杰也以唇語回應。
只見二樓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緩緩握攏右手,倏地伸出拇指往下方比,做出古羅馬皇帝操縱生死的手勢。
你、去、死吧!她說的不再是德語,而是中文。
他的心微微一顫。面對這樣冷眼睥睨人間的她,無論是多麼堅強的戰士,也只能成為競技場上的輸家吧!
陷在她如惡魔般邪恣的笑顏里,他甘願溺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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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巴黎,很靜。
陽台上某道孤單的背影獨自注視著遠方,是家所在的方向。
忽然,壁燈被點亮,卓月榛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玻璃拉門旁。
「來杯酒應景如何?」
「我討厭乙醇。」雖這麼說,雷杰還是接過她遞來的酒杯,上頭殘留的手心余溫,給予他心口小小的滿足。
「有時候啊,人還是不得不學著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那你不喜歡什麼?」
「……我討厭姓『卓』,討厭我戶籍上的那個家。」
站至雷杰身側,卓月榛的眼光同樣掠過眼前的層層屋牆,比他眺得更遠,遠到幾乎已橫越過整塊歐亞大陸,回到那讓她有些懷念又感傷的故鄉。
那里,有她的家,卻不是個讓她感到幸福的家,里頭只有永遠的不公平,以及永遠的漠視。
「告訴我,家,該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一直以為,你比我還了解答案。」雷杰柔聲地盯著她。
「我為什麼該了解?」她背過身,抵著牆緩緩滑坐地面,「你至少還有個待你如己出的養父,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那些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包括我的生父母,根本就不曾正視過我的存在。」
她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敷衍一樁荒謬至極的鬧劇,父母之所以會生下她,圖的不過是以新生命的出現,交換他們的單飛。
然而爺爺女乃女乃一心盼望的是長孫,而不是個女孩。在他們的觀念里,女人唯一的責任就是結婚生子,書讀得好不好一點也不重要,他們要的是足以傳宗接代的男人。
這也注定了她的出生是個不受祝福的錯誤,盡避雙親匯進她戶頭的錢足夠讓她不花祖父母的一分一毫而長大,但再多的錢也無法買到小女孩心頭渴望的關懷,經年累月的打壓、漠視,終於造就了她的叛逆難馴。
像是祖父母老夸堂弟功課好,她就跳級上報紙給他們瞧;叔伯們要堂弟成為家族下一代的第一名醫生,她便先搶得頭籌;姑姑們耳提面命女孩子必須溫柔賢慧,她就偏要冷血無情。
既然她的出生已是個錯誤,那就讓她一直錯下去吧,反正她永遠不能再變回當年那個單純的小女孩,也不能再回到原點將過去一筆勾銷。
未盡的香檳氣泡隨時間流逝而於杯中逐漸減少,卓月榛的愁與不諒解,卻在酒液下肚後,越發濃烈。
而雷杰著實被她眼中的情緒所震懾,他一直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對所有遭遇都能鎮靜地以冷笑面對的她,終究也是一副再普通不過的血肉之軀,也有情緒上的反應。
「你以為我為何要扣留你,又會那樣吆暍你?那不是冷血,而是嫉護。我嫉妒你有家可以回去,有親人可以掛念。」她盯著玻璃門,說得心酸,「我向來討厭像你這種一心想回家的人。」
盡避給人的外在印象都是一樣的冷漠疏離,但雷杰的血液卻是熱的,靈魂是燙的;反觀自己,從皮膚到心髒皆是絕對零度,模觸不到屬於年輕該有的熱忱,擁有的,只是凋零中的夢,與行尸走肉的靈魂。
望著卓月榛被陰影遮蔽的臉龐,在一道冷風中,他的唇吐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語句。
「也許,等你學會愛人,就會找到可以掛念的人。」
她抬頭瞥了眼雷杰,忽然綻出一抹冷笑,「從來就沒人愛過我,憑什麼我又該學會愛人?」
「你怎能肯定從來沒人愛過你?」在昏黃的光線中,他不自然地撇開瞼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赧紅。
但眼尖的她還是瞧見了,「你是在說你嗎?小表。不是我要嫌,條件比你好超過一萬倍的男人我見多了,法醫商政行行皆有,你算哪根蔥?說不準哪天我還得替彈盡援絕的你掃除追兵呢!」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說得堅定。
在他快速翻新的記憶里,她的影像已深刻地進駐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無法刪除也無法覆蓋,和她生活、陪她任性,是場笆醇的美好體驗,他不願輕易放棄。
凝視他半晌,她默默將酒杯再度斟滿。
「如果哪天你的名聲足以和隔壁那個死人頭並駕齊驅,或許我會好好考慮,小表。」卓月榛將酒杯貼上他的頰,「你可千萬別忘記,那家伙在光明世界可也是夠有名的。」
「這是你唯一的要求?」
「在我心目中,死人頭向來名列最佳男伴榜首。」
「我會超越他的,無論在黑夜,還是白晝。」他堅定地說著。
「很好,我等著。」飲盡杯中殘留的液體,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翌日,黎明之際,畫室里出現一抹幽幽人影。
揭開遮布,就著隱約的晨光,雷杰可以看見畫中人比例完美的身軀。
那是他。
只有粗略輪廊而尚未著色的畫,筆觸自然地顯露出畫者不安定的心情,為作品添加幾許不確定的期待。
端詳著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已痊愈的右手撫上,些微炭粉沾上他的指尖,他不由得感到驚訝,原來自己的手,也可以沾染鋼鐵火藥之外的物質。
房里漂浮著的松香味,和他常聞到的煙硝與小麥香截然不同。只見石膏像、靜物、畫筆及各種顏料散布四處,當淡柔的晨光滲入寂靜空間時,雷杰也在蒙朧里嗅出一絲叛逆,以及獨特的寧靜自得。
撕去四周的紙膠,他仔細地將畫卷好收進卷筒里,背起和初到巴黎時一樣的簡單行囊。他清楚明白自己帶不走一項東西,卻也多帶走了一樣東西。
帶不走的是他一部分的心魂,多帶的東西叫想念。
「我討厭小毛頭,在你長大前,別來找我。」畫室外,有抹娉婷身影倚在二樓樓梯口,盯著他踏出那間房。
「你所謂的長大,是指多大?」
「差不多……和現在的我一樣大吧!」
「若我反悔了,想提前來找你呢?」雷杰輕聲問道,話里有著期待。
「那,就再說吧!」
男人於是轉身消失在迎著陽光的門口,那年冬天,雪的巴黎,她二十五歲,他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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