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嗎?除了無以名狀的恐懼,他其實什麼都感覺不到。在怕些什麼?他自己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怕……嚴君離就這樣死了,他得一輩子背負害死一條人命的罪咎?還是、還是另外還有些什麼?
他不知道,腦袋完全無法運作。
「你用什麼心態看待君離,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來,只是因為你有義務知道這件事,面對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體創傷,你可以選擇一轉身就拋諸腦後,或者要內疚到死也是你的事,總之,君離未來如何都與你無關了,你不是他的誰,以後也不必再來。」
他懂嚴君臨的意思。
一個害他最親愛的小弟傷成這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還會再讓他接近嚴君離?
可是他沒走。
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蜷坐在角落,一動也不動。有時,得等到胸口悶痛、腦袋因缺氧而發昏,才發現自己呼吸愈來愈慢、下意識又屏住氣息,仿佛這樣,就能挽住時間,讓它走得慢一點,別那麼快帶走那個人。
那個……讓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麼感覺居多的男人。
嚴君離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
醫生說,要觀察術後情形,前三天是黃金期,能挺得過來,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顱內有血塊,這就得踫運氣,有時會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開一次刀。
開腦手術……嚴知恩光想就四肢發冷。
這其間,他每天都來,嚴家兄弟看見了,倒也沒開口趕人,也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完全當他是空氣,視而不見。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角落,沒人跟他說嚴君離的情況如何,他也不被允許進入探視,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嚴君離,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來醫院時,嚴君頤難得對他開了尊口︰「剛哪小五有短暫醒來幾分鐘。」
聞言,他雙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課,不要再來了。」
被人搶白了一陣,他沉寂下來,不說話,也沒有移步離開的意思。
于是嚴君頤又補上幾句︰「他說,他不會有事,等好一點,他會再跟你聯絡。」
「是嗎?」他不知道這是真話,還是隨口打發他的謊言。
任何人在經過這種事後,都會恨死他這個始作俑者,哪還會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還是點頭,如他們的願離開醫院,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白天上課,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默默數著日子,大概有一個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關于嚴君離捎來的消息。
丙然是敷衍他嗎?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兩天,若還是沒有回音,就要再去醫院一趟,結果那個周末就收到嚴君臨傳來的簡訊,說嚴君離要見他。
他依約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嚴君離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乍見的第一眼,只覺他清瘦不少、氣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識也很清楚,還有閑情倚坐在病床上看書,如果不是人還在醫院里,幾乎要以為他與常人無異了。
嚴知恩不自覺松了口氣,這比他預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對方抬眸,看見他呆站在門邊,率先開了口︰「把門關上,進來再說。」
他腦袋幾乎沒辦法正常運作,只能被動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我讓二哥繞去夜市買蚵仔煎。」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直覺問︰「你現在可以吃那種東西嗎?」
「不能。但是我們有一個小時。」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開那些人,他大概不會有什麼良好待遇,兩人也無法好好談話吧。
「听說二哥出拳揍你,還好嗎?」
他模模左頰︰「還好。」
當時根本感覺不到痛。嚴君離應該也不是真心想問,少了平日望向他時的暖暖笑意,清眸淡涼、平緩無緒的音律,听起來更像客套話,就像以前面對外人那樣,隔了層紗,溫和卻疏離。
「你那天說的——」此話一出,便見他繃直了身軀。嚴君離仰眸迎視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不要再有一絲隱瞞,做不到嗎?」
「……不是。」現在躺在病床上差點賠掉一條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個明白而已,他能說不嗎?
「那麼——」嚴君離吸了口氣︰「我們的關系,真的讓你那麼不自在嗎?」
「……」這時候否認,未免矯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錢收買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擁有的親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邊每一個人,總是告訴我,應該這樣、必須那樣,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包括你——嚴君離。
「你自以為是地將你認為對我好的一逕塞給我,就像你認為用錢收買我父母,這樣是對我好,最後卻是讓我成為他們變相勒索的人質。我連談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因為他們不會允許我離開你,讓他們從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媽甚至跑去店里大鬧,警告那個女孩子離我遠一點嗎?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動,喜歡上一個人嗎?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結果,但是也不想以後想起來,只有被甩巴掌、當成病菌鄙夷輕視的糟糕記憶。」
第5章(2)
嚴君離閉了下眼︰「這些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用嗎?你一逕地認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紀錄都直接或間接地與你有關,我能叫你滾遠一點,說我們之間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深刻的愛情、我更沒有你以為的,沒有你會死嗎?」
「原來……是這個樣子。」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的呵護,竟成了對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實……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為是,以為對方至少會需要他的陪伴——無論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傷害他,藉此推開他吧?
「那天,你問我究竟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覺得你有選擇權,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兩者都不是,我只是以為,就算沒有愛情,我們之間應該還有些別的,這麼多年下來,難道連一點親情都沒有嗎?不能當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嗎?」
嚴知恩怔然,沒想到他會如是回應。
「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明白,我說要一輩子陪著你,不是只有那麼狹義的關系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走人生路,無時無刻回過頭來,身後都還有一個人可以傾听你的心事、為你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讓你能安心踏實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時,也不至于面對一個人的茫然無助——這也是你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想告訴你的答案,但是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
接下來他沉默了好久,望著嚴知恩復雜的容色,專注地、像是最後一回、又像是從來沒真正見過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對方以為他不打算再多書時,才又突兀地接續上一個斷句——
「如你所願,我放過你,今天以後,我們再沒有任何關系。」
「什麼?」前一刻還說不在乎身分,只想為對方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決絕地一刀兩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這臉會不會翻得太快?嚴知恩一時思緒打結,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你要的嗎?我現在成全你,再也不會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談幾場再也不會被側目非議的戀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會去干涉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