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君離不曾回頭,從頭至尾都沒看上他一眼。
那聲音有滿滿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顧不暇,再也承載不了誰的痛。
哀傷至極,已無淚可流,無心可憫。
他在身後,站了很久、很久,嚴君離依然不言不語,持續地為父親焚燒引路錢,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彷佛除此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教他關注。
他站得腳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這回就是站上一輩子,也等不到嚴君離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靈堂,步履虛浮,一時間,竟想不起該往哪里走。
扮——不要他了,這回無論他怎麼做,都不會再理會他,將他徹底逐出生命之外……腦海,全教這樣的事實佔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嚴君離了,徹徹底底。
辦完嚴老爺的後事,嚴君離依言回到觀竹院,從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頭繪聲繪影傳著嚴家正主兒遭幽禁一事,嚴知恩由著謠言滿天飛,聲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當事人,更是處之泰然,未置一詞。
女乃娘依然會不定時回觀竹院,一來關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來轉述嚴知恩的近況,雖然他一再說明,當初讓女乃娘過去是為關照嚴知恩起居,不是監控對方舉動,可女乃娘每回前來還是會多言上幾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著店鋪子里的雜事,晚上還要看帳,也沒能好好歇會兒——」
女乃娘的聲嗓有一搭沒一搭地掠過耳際,他沒怎麼專注,半蹲坐在鋪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顧眼前滿地爬的胖娃兒,以免孩子磕磕踫踫地傷著。
今兒個意同周歲,他簡單辦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瑯滿目的器物中爬來爬去,也沒真挑中什麼。
女乃娘加重語氣,又道︰「前些天,我夜里起身,四處巡巡,發現他不在房里,找了好半夜,才發現他一身濕淋淋的,縮在池邊的大石旁,哭得像個迷路的大孩子。
「我問他怎麼了?他啞著聲,只會一遍遍說︰「哥……不要我了……」我還想再問清楚些,他又跳進池里,也不知找什麼,怎麼攔也攔不住,直說︰「找不到、我怎麼也找不到……什麼都沒有了。」……」
在外頭的人看來,他是狼子野心、奪盡一切,看似什麼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里,他是失去一切,什麼都沒了,那無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樣,讓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她實在無法相信,向來最心疼他的少爺,真狠得下心不予理會?
可是說了這麼多,少爺也只是听著,沒要她住嘴,也沒表示什麼,表情波瀾不興,也不曉得是否有听進耳。
如今對他來說,天大的事,似乎還不如關注孩子的抓周來得重要。
「我知道他這回是做得過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麼罰他,他都甘心領受,再不惹你生氣。你也知道,他向來只听你的話,誰都不看在眼里,獨獨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諒他,別教他——」
「女乃娘。」他淡淡地,阻斷話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來。」
「……」女乃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麼錯,少爺都能包容,只是這回,真是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了,怕是沒那麼輕易過去。
「往後,這些事不必再告訴我。」眼不見、耳不聞,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著平靜日子,再不問是非。
心知多說無益,女乃娘嘆了口氣,返回听松院。
嚴君離撢撢衣袍正欲起身,感覺袖口一緊,垂眸見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挑的娃兒,一雙小胖手獨獨抓住他,緊緊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緊,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許多年前,有個人也是如此,什麼也不要,獨獨抓牢他衣袖,總是仰著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兒都牢牢跟著……
張臂將娃兒摟抱入懷,指掌輕輕撫過那張肖似的俊秀臉容,不愧是父子啊!他們……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嘆,輕喃道︰「你可千萬別學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氣,我是經不得再硬生生折騰這麼一回了——」
歲月悄然,無聲而逝。
不問世事的年歲,于嚴君離而言並不難挨,他將全副心思放在教養孩子身上,日子過得平靜安穩,無欲無爭,便不會有是非糾葛。
他遣退了觀竹院多數婢僕。以往是父親的堅持,否則他貪靜的性情,其實不愛那些個排場,如此刻般,低調簡樸,沒太多閑雜人等在院內走動,甚好。
此舉,自是又惹來外界閑言,盡道他備受欺凌苛待,嚴知恩硬氣地不吭一聲,日子久了,也就沒人再提起這些個蒙塵舊事。
如今世人只知,當家主子是嚴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臉色過活,誰還敢再多說他一句不是?觀竹院里的嚴君離,也漸漸被淡忘,少有人走動,也再無人提起。
這世間,不就是如此嗎?誰能真正執著一輩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會隨著歲月,深埋在陳舊記憶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當初所言,不曾踏出觀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諾,沒再出現他眼前,同住嚴府,卻是生死不相見。
一開始,女乃娘還會來,說說嚴知恩的近況,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于是他知道,嚴知恩把嚴府的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店鋪子一家拓展過一家,但也不忘賑糧濟貧、造橋修路,每年必往廟宇小住,茹素齋戒,發願抄寫百本經書。
有人說他沽名釣譽,也有人說他虧心事做太多,做點善事以補罪愆,這些他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賺著大把銀兩,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極其放縱,酒與色不曾少沾,除卻幾段風流韻事,妓院、甚至小倌館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葷素不忌,私德敗壞。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沒個譜,縣城里頭稍有家底的正經人家,誰敢將千金閨女下嫁這般無行無德的浪蕩子?
這些嚴君離都知道,听進耳里,卻從沒表示過什麼。
直到去年,女乃娘年事已高,嚴知恩不舍她再忙碌操勞,備上大筆錢財讓她回故鄉去與家人團圓、頤養天年,此後也只有年節會再上嚴府來走動,探望這兩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再來年,自幼便照料著嚴君離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對象,他便也作主讓她離了嚴府,成親過她全新的人生。
他與掬香的情誼,不同于一般主僕,她是打進了嚴府便跟在他身邊侍候的,連名字都是他給的,見她能有好歸宿,他是以兄長之名將她嫁出嚴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淚人兒,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這麼多年的恩德,當丫鬟的,生來命賤,早認了要任人捏圓搓扁,她是幸運遇上了個仁慈寬厚的主子,從不曾讓她委屈、受糟蹋,末了還以兄長之名為她主婚。
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能有好報?她要走了,往後誰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這冷冷清清的觀竹院,誰還記得有他?
嚴君離對此倒是看得極淡,淺笑道︰「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這幾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鮮少再生病。」
也許是遠離了俗事紛擾,放寬心懷,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爾會感到些許淒清寂寥。
嵐兒走了、爹走了、女乃娘走了,現在連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親近熟悉的人都一個個離他遠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