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回到了客棧。
掌櫃店伴都不在,客棧不尋常地空著,步天行獨自上了二樓,緩緩推開房門,恍惚之中一陣幽香撲鼻,半掩的床帳里,似乎有人。
步天行自知真的醉了。卻不至于走錯房間,況且,客棧都包了下來,不會有別人。剛剛家桐說蘇曉溪走了,那……
是誰在客棧里?
他橫持長劍,撩開床帳,卻見—個人裹在棉被里頭,長發垂泄,動也不動,步天行怔了一怔,隨即伸出長劍,劍尖透勁在被上點了幾下,棉被里的女子穴道被解開,緩緩動了動,猛地直坐起來。
步天行心頭驚疑,這香肩半果的女子,居然就是……
「縴縴?」
縴縴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身在陌生房里,不禁又怕又慌,步天形這一聲低喚有如—響驚雷,她嚇得發抖,擁著被,尖叫出聲。
紛亂雜沓的腳步聲、叫罵聲霎時涌進房里,像是捅翻了馬蜂窩,惹得凶狠的一群小東西毫不留情地螫刺敵人。
混亂里四目相望,縴縴瞠目結舌,口里是—團問不出來的疑惑……
他不能成全一個想要月兌離窮困的苦命女子嗎?為什麼將她擄來這里,壞她名節呢?
這樣……老爺子還會要縴縴嗎?
她雙目含淚,又驚又怨。
步天行也不分辯,也不反抗,在縴縴的目光里,讓一屋子忿怒的鄉民連打帶罵將他押往衙門。
第七章
人來人往的大廟口,王書鴻靜靜盤坐在牆角,面前擺了一個破碗,里頭僅有兩三個銅錢。蘇曉溪在他面前站了許久,愈看愈覺得突兀!這王書鴻斯文儒雅,衣服雖然有幾個補釘,但是漿洗得干干淨淨,哪有一點叫化子模樣,反而像一個飽學的教書先生。可恨朝廷律法嚴酷,讓這樣的人流落街頭行乞。
蘇曉溪想著,心里不忍,在他身邊坐下來。
「什麼事情煩心?」王書鴻問。
「你的生意好像不太好。」蘇曉溪不願淡,扯開話題。
「隔行如隔山,叫化子也不是人人可以當的。」王書鴻苦笑。
「那就別忙了,」蘇曉溪站起來,也一把將他拉起。「你帶我到處走走,說說話,我快悶死了。」
王書鴻收拾了破碗和破席,帶著蘇曉溪到了趙十三一家人落腳的地方,一個茅草搭成的小屋,一族人三十余口,全都住在這里。
蘇曉溪四處看了看,問道︰
「你們家本來是干什麼的?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我舅舅本名趙浩遠,官拜二品,因為同僚被誣指侵吞賑銀,舅舅為他申辯,皇上一怒之下,將趙氏一族貶為賤民……」
「皇帝這麼不講理!人家說伴君如伴虎,真是一點也不錯。」蘇曉溪忿忿。
王書鴻不願批評皇上,只有淡淡苦笑,蘇曉溪見角落里有張桌子,桌上一疊紙,她走過去看,最上面一張寫了「臥薪嘗膽」四個大字,字體渾厚剛健。
「這是你寫的?」她問,又將—疊紙略翻了翻,里頭有字有畫。
「閑來無事,隨手寫寫畫畫罷了。」王書鴻道。
蘇曉溪卻不認為這只是隨手寫寫畫畫。
「王公子字寫得這麼好,怎麼不拿去賣呢?」
「這……」賣文……他不是沒想過。
「我知道,貶為賤民不能做工做買賣,對不對?」
王書鴻無奈地點點頭。蘇曉溪卻興致勃勃。
「我來賣、我來賣,做成燈籠、扇子,不怕沒人買。」
「可是我……不會糊燈籠啊……」
「交給我吧,」蘇曉溪笑如春陽。「說做就做,你在這里寫字,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用的東西。」
蘇曉溪找來一些竹子,當天夜里和趙十三一家人分工合作,把竹子削成細簽,將王書鴻的字畫糊成扇子,第二天拿到街上去,一下子就賣光了!
她再拿這些錢買一些花箋,讓王書鴻題上字畫,糊成圓形、方形各式燈籠,果然暢銷得很,她把—捧碎銀子碎金子還有銅錢全都交在王書鴻手上,興奮極了!
「你看,連我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多!」
王書鴻握著一把銀子,望著這單純善良又熱心的姑娘,心里淨是震動、感激,還有愛慕。
「蘇姑娘,你對趙家的恩惠,趙家上下銘感五內,可惜書鴻今日流落市井,否則……」否則,以趙家往日的聲勢,他何必隱忍著滿心愛慕,有口難言。
王書鴻的心意,蘇曉溪也猜到一二,她不讓他把話說出口,趕緊笑道︰
「別這樣婆婆媽媽的了,有了這些錢,該給老的小的補補身子,才是正經事情。」
趙十三家人也陸續回來,正好打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尷尬。蘇曉溪和他們寒喧,听他們從街上帶回來的見聞。
「今兒衙門前面可熱鬧了,前幾日抓到了一個采花賊,今兒個開庭審理,看那家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模樣兒,怎麼也看不出來會干那種齷齪事。」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大伙兒開始討論起來,說那個采花賊怎麼樣硬骨頭,打了幾十個板子也不吭一聲。
「真是奇人,在哪抓到的?」趙十三的夫人問道。
「就在大方客棧哪!是個外來客,擄了尤府新進門的小姨太。唉,真是沒良心啊,金枝玉葉的姑娘家哪禁得起這樣驚嚇,听說病得奄奄一息了。」
蘇曉溪頭皮一陣發麻,急慌慌地問道︰
「後來呢?」
「將人關起來了啊!他要是抓了別人還好,偏偏抓了尤府姨女乃女乃,尤正德跟衙門關系那麼好,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王書鴻知道蘇曉溪心急,走到她身邊來,蘇曉溪抓著他的手,急道︰「這不可能的,步天行不是那種人!」
王書鴻見她臉色蒼白,便道︰
「蘇姑娘先別急,我陪你去看看他,把事情弄清楚。」
蘇曉溪傷勢末愈,此時情緒激動、血脈憤沖,再次牽動內傷,疼得全身發抖!經王書鴻提醒,她咬著牙,不顧一切地往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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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里,大白天的依然昏暗沉悶,雖然牆上點著火把,方才從陽光下走進來的蘇曉溪一時之間是伸手不見五指。
「就在那里,有話就這樣說吧,他是重犯,不能開門。」領了蘇曉溪進來的獄吏惡聲惡氣道。
蘇曉溪適應了牢里的黑暗,陪著笑道︰
「有勞大哥了,這個給你喝茶。」塞了—個小元寶在獄吏手上。
獄吏出去,蘇曉溪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望著在牢房里斂神盤坐、不動如山的步天行。
步天行此時依然從容倨傲,不像趙十三家里人說的,讓人刑求過的樣子,唯一不一樣的,是他秀逸的臉上透著一些疲憊,腮幫子上長滿了胡疵,似乎關進來很多天了,十指關節上深深淺淺的血痕像黃蜂—般,一下釘進蘇曉溪眼楮里!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三少爺……發生了什麼事?」蘇曉溪踏上前去,雙手握著監牢木欄,出聲喊他。
步天行張開跟,冷然望她,是一種蘇曉溪久違的生疏,難以親近。
他表面冷酷,心里波濤洶涌,他不曾揣測是誰陷害于他,反而滿腦都是縴縴,他忘不了那雙怨毒的目光,她真的以為自己會玷辱于她嗎?多年的朝夕相處,他以為與她情意相投的,卻沒想到,換不到她—個信任!她居然在公堂之上,在他面對千夫指責的情況之下,說她不隊識自己,從來不……
為的只是尤正德的財勢嗎?她是自願嫁到這兒來的?不管事實如何,她在利害攸關的時刻,選擇保護自己,背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