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兩個丫頭走遠,步天行輕身躍下屋脊,推門而入。對鏡卸妝、口哼小曲兒的婉兒高興地站起來,喊了一聲「老爺子」,人也跟著愣住了。
「三少爺?!」
她非常驚訝,非常不自然、「你、你,怎麼來了……」
步天行上前一步握著她的手。「我找你找得好苦!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跟我走!」
縴縴掙開他的手。
「這、這……你不能來這里……」
正說著,廊下有人靠近,燈籠微光搖搖晃晃,漸趨明亮。
「哎呀,老爺子回來了,讓他看到你就糟了!」縴縴著急,半推半拉的把步天行擠到窗邊,推開窗子。「三少爺快走!」
「為什麼?」步天行一時錯愕,弄不明白縴縴的反應,腦里奔過幾百個可能的理由,卻連一個也沒有抓住。
「縴縴沒有福氣,三少爺把縴縴忘了吧!」她焦急地道,一面看著房門,一面仍用力將步天行往窗外推。
房門呀地一聲打開,縴縴幾乎哭了,道︰
「快走,縴縴求你!」
步天行心一橫,轉身躍出窗去,人還沒走遠,就听見房里一聲嬌柔的歡呼,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老爺子,你回來了!」
縴縴載欣載奔的走過去,一把摟住尤正德胳臂。「這麼晚?才從號子里回來嗎?姐姐那里去過沒有?」
「還沒有呢……」
尤正德也是呵呵一笑,道︰「過來坐坐。」
「那不成,你先到姐姐那里去,再過來。」縴縴嬌嗔。
「你饒了我吧,我才剛下號子,累得要命……」
縴縴站在尤正德身後,替他槌著肩。
牆外的步天行從窗欞外看清一切,心口一窒,險險昏倒。
那個在山莊花園里哭著求他搭救的縴縴,跟這陌生的婉兒,是同一個人嗎?
原來她不只待他好,對待別人也可以這樣柔媚貼心……
「下次別再這樣,讓人說婉兒不懂事……」
「誰會怪你不懂事?你新來乍到,我來看看你哪里不習慣,打什麼緊?坐下坐下,告訴我,還缺什麼不缺?」尤正德伸手到肩上拉著她的手,愛憐拍著。
「什麼也不缺了,多虧老爺子把我從哥哥嫂嫂那里救出來,不然,婉兒只怕這一輩子再也見不了天日……哪敢再有什麼奢求?只要老爺子一生順順當當;平平安安的,就是婉兒最大的福氣了。」
尤正德呵呵一笑,道︰
「你這麼會說話,難怪夫人也喜歡你。我知道你吃過很多苦,不過,那些都過去了,你現在是婉兒,以前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系了。」
步天行覺得氣悶,初春涼夜,他額上卻有一層薄汗︰
「以前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系了……」
什麼時候,他和縴縴兩人的關系被切斷了?
他們有過約定的,不是嗎?
屋里傳出調笑聲,步天行渾身有如針刺。他再次躍上屋脊,俯看這富麗堂皇的尤府大宅院,還是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什麼時侯,將他和縴縴的關系切斷了……
婉兒小姐,他那柔媚貼心的縴縴,她不是被擄來的?
或許她真的是被擄來的,但是在尤府舒適華麗的環境下變了心了……
真沒想到,他苦心尋覓,為自己覓來的,竟是—個笑話!
天將明,而未明。
尤府下人此時開始忙碌,嘈雜聲音打擾了在雨里浸了幾個時辰也不曾動—下的步天行,他緩緩站起,臨風立在飛檐上,忽來一陣疾風,盡把雨絲往他身上甩打,他提足真氣,奮力躍起,仿佛一只傷了的鳶,忽然振翅飛去,而心頭仍是—片空白。
ぼぼぼ
雨不知何時停了。
窗前一群綠繡眼喳喳呼呼飛來竄去,就偏偏有—對鳥兒離群追逐嘻鬧,好不容易在窗前樹梢停下來,互相親親嘴、清清羽毛,一只拍了翅膀輕巧飛走,留下的—只立刻追隨而去,樹梢空留鳥兒停留處,晃晃蕩蕩,搖碎滿地花影。
展風澀眸。
蘇曉溪眨眨眼,故意東望西望,很希望看見步天行身影,卻不願想起他一夜不曾回來。
婉兒確定就是縴縴了,她想。步天行整夜未歸,定是兩人劫後重逢,道不盡的綿綿情意,或許就像那對綠繡眼—樣,柔情繾綣,終宵相依。
她幾乎是自殘的亂想—陣,愈想愈是揪心,冷不防一顆淚珠滾落下來。
「蘇姑娘……」秀吞端來一碗藥湯,望見她臉上有淚,低聲問道︰
「怎麼了?早飯也沒屹……」她回頭,桌上的飯菜,動也沒動過。
「我都好了,不用吃藥。」她轉身披了外衣,提起包袱和劍,覺得心口好疼。
「替我跟步三少爺還有賀公子說一聲,就說我先走了,讓他們不用等我了。」
話說完,丟下一臉疑惑的秀香,轉身就走。
她不能留下來,不能眼看著步天行帶著縴縴一起出現,卻裝作沒事一樣。雖然找到縴縴是她的目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就是不能!
她離開客棧,悶著頭走,撞到路人,才發現自己置身陌生的宜夏大街。上一次站在這里,身邊有天行陪著,現在卻獨自面對茫然的人海。
甭寂的浪頭朝她打來,眼淚再也撐持不住的摔跌下來,一顆一顆,都跌在心湖上,酸澀的漣漪蕩開,慢慢化成擋不住的疼痛。
不痛,不痛,她這樣告訴自己,卻越發痛得厲害!
她邁開步子,倉皇奔逃,可是心痛卻緊緊跟隨,怎麼也甩月兌不開,來時路上,深深淺淺的回憶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子,一路教她牽牽絆絆、跌跌撞撞。
無人的山丘上,野風颯颯刮來,一刀一刀,刮得她幾乎痛暈過去。
這是干什麼呢?
她費盡心情,負傷奔走,幾乎送掉了一條命,為的就是幫天行找到縴縴啊,現在不是功德圓滿了嗎?
為什麼還要這樣心碎斷腸呢?
天行好,她就好,不是嗎?
別哭,別傷心了,很痛的……
她跪倒在地,努力調息順氣,十日斷魂傷勢復發,疼得渾身血脈幾欲暴裂。
她費力平躺,仰望著天,眼前白雲蒙蒙,落英狼藉,零落的心緒,憑風飛進宜夏城。
¢¢¢¢
城里的步天行,樽前獨酌,卻不能一醉滅千愁。
賀家桐在小攤上找到他,見他醉了,並不意外,趨上前去,道︰
「秀香說,蘇姑娘走了。」眼底是體諒的溫暖,唇角卻浮上一層輕蔑的寒霜。
「走了?也好。」
步天行醉眼迷離,投看見他錯亂的神情。
「好?你可真薄情!」
步天行心里煩亂厭惡,倒了酒,悶著頭猛喝。
「其實也對,自己送上門來的有什麼稀罕!」賀家桐不懷好意地挑撥,又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回山莊去。」
步天行沮喪地道︰
「想回去了?」賀家桐回眸之間,神情極端復雜,他頓了頓,緩緩道︰「那我也要走了,我有正事要干。」
步天行只是揮揮手。
「別太沮喪,」賀家桐拍拍他的肩。「快點打起精神來,我不希望看到你—直這樣,累了,就回客棧休息,睡醒了又是—條好漢。」
這樣語重心長的語氣,有點不尋常。
「你都知道?」步天行狐疑地望著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奇異感覺。
「你有什麼心思瞞得過我?」賀家桐心虛地笑起來。
步天行搖頭苦笑,完全沒發現賀家桐不只了解他的心思,甚至掌握了他的動向,縴縴的事他仍沒向人提起,賀家桐卻早已知道真相了。
「回客棧去收拾行李去找蘇姑娘吧,別為了縴縴氣昏頭,卻忘了她有傷。」
怎麼能讓蘇曉溪看見這樣沮喪、難堪和酩酊大醉的步天行呢……步天行緩緩將杯中的酒飲盡,忽然覺得好過一點,對于縴縴,與其說傷心,倒不如說是生氣,步天而行的三少爺,何時嘗過被冷落、背叛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