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惟。」周太太一面走近一面叫著她的兒子,小男生立即轉過頭去。
她的笑真甜,立晴可不記得她有這樣甜美的笑容。
「原來是你們,真巧。」庭軒認得他們,他對周太太笑了笑,又和走過來的周家揚握手寒暄。
「Hi,Sanny,好久不見。」周家揚的態度就像遇到了老朋友。
「Hi,Steven。」立晴看著他的笑,和他的視線只接觸了一秒便慌張的避開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向孟庭軒靠近,庭軒順勢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腰間。
不期而遇,讓她慌亂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一些些思緒掛在心上,隨著輕風飄啊飄的,悲傷飄了起來,心情卻不斷的往下沉、往下沉……
***
立晴在陌生的地方踽踽獨行,孤獨惶惑,沒有目的地,她只是戒慎恐懼的向前走,忽然腳下踩了空,她急速的往下墜落,來不及呼救,只能尖叫……
「啊!」猛地,她從夢里驚醒,直直地坐在床上。
每夜都是同樣的夢境,不一定在什麼地方,卻都是相同的從高處往下跌落,在墜落中驚醒。等到慢慢回過神來,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鬧鐘,才兩點半,昏黃的壁燈下,鏡子反映她的單薄,她將鬧鐘放回去,驚見鏡中人臉上有兩行淚。她嘆了口氣,怎麼會哭了?她不願去想,可是家揚的笑像流星燈一般照得滿屋子都是。為什麼又遇到他?
原來自己刻意忽視的就是他,原來自己並沒有將他藏好,他一直都在那里。她以為已經深深埋藏的記憶,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排山倒海朝她淹沒過來。
就像必須按住傷口才能止住血液,她雙手深入發際,緊緊按住自己的頭,不讓思念繼續蔓延,可是它們卻沿著每一條感官流出來,在她眼前匯流成家揚的形貌,還有令她痛楚難當的溫柔。
她低聲申吟,眼淚緩緩滑落。
喔!懊死、該死,這些該死的思念、不受歡迎的記憶,為什麼它們不死去?難道攪擾得還不夠嗎?她已經無法思考、無法生活、無法工作了,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呢?她忽然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生氣,她忿怒的打開房門沖到工作台,拿起一把美工刀,就像懸梁刺股般無情的警醒自己,她右手緊緊握著刀刃,利刃切開她的手、切開思念,鮮血沿著手臂向下流到手肘,一滴一滴滴在桌上,心口一陣陣抽緊,呼吸淺而急,她皺著眉專心體驗這種深徹心肺的痛楚。
她寧可忍受痛楚也不願心碎而死。
開門的力道吵醒了庭軒,他起身查看,在書房門口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做什麼?」庭軒搶過來握著她的手腕,但她似乎沒注意到他,仍然緊握著刀子不肯放開,他急忙在她的腕上使了點勁,立晴手一軟,美工刀應聲落在桌上。她哭出一聲,隨即深吸一口氣,硬是將澎湃的情緒壓抑下來。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在他努力幫助她的同時,她竟然這樣傷害自己!
他快速的抽出幾張面紙擦拭她的血液,同時按住傷口止血,扶著她坐下,取來急救箱,快速的清潔、消毒,立晴仍是木然的隨他擺布,如果庭軒沒有發現她,也許她也不會為自己止血、包扎,說不定就這樣呆呆的坐到天亮。
「為什麼?」細心的為她包扎好之後,他拉出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我睡不著。」她淡淡的說,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做的事情不可思議。
這是什麼答案?有人因為睡不著就拿刀子割破自己的手?
「你覺得這是個好方法?」近乎責備的語氣。
「我……只是睡不著。」她低著頭看著自己裹上潔白紗布的手掌。
「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嗎?」壓下自己的氣惱,他溫柔的說。
「我……吵到你了。」她答非所問的表示抱歉,承諾過不會打擾他的。
「你知道嗎,割斷了肌肉縴維有可能使你的手指不再听你使喚,想發泄情緒可以用其它更健康的方式。」懂嗎?傷害自己是不值得的。
她搖搖頭,左手伸進發際,緊緊糾住發絲,什麼也听不進去。
「別這樣……」庭軒拉下她深入發際的手,用自己的手心溫熱她。「你這樣除了讓自己更痛,沒有別的好處。」他用另一只手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的神情平靜,眼里溢出一滴悲傷,沿著臉頰滑至她蒼白的唇邊。
這樣的神情,許久以前也曾經見過,像一朵隨風搖曳的蓮花,美麗而且孤獨。「睡不著可以叫我,我陪你聊天,有事情跟我說,好不好?」看進她的眼里,誠摯的說,她點點頭垂下眼瞼,避開他的溫柔。
她的自我封閉令他沮喪。
立晴並沒改變多少,她比以前更常在半夜里起來打掃、做惡夢、晚歸,心神更為恍惚,容易受到驚嚇。自從她割傷自己的手之後,庭軒幾乎沒有好好的再睡過一覺,晚上他會一直等到她回來,在她半夜起來打掃時他瞪著天花板直到她停下工作,他小心翼翼地用更和氣的態度和她說話,一有機會便邀她散步、聊天,他用了大部分的精神關心她,可是他還有工作。目前正值季節交換時節,門診病患比平常多兩、三成,診所正在電腦化,沒有趕快上手,掛號、病歷都會出問題;還有社區的教育推廣工作,但是這些事都不會超過他對立晴的注意。只要他手邊工作停下來,她的影像便會自動出現在他的腦里,對她的關心逐漸轉成擔憂,她的痛苦,他已無法再置身事外了。
第六章
立晴獨自坐在她辦公室的位置上,冷然的盯著桌上待完稿的文案,許久,她放下手上的筆,整個人靠躺在椅背上,拆開桌邊的那包未開封的淡煙,拿出一根,點上。「嘿!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坐在她對面的莊偉明看見她這里冒出煙來,好奇的站起來,隔著兩張桌子中間的屏風問。
「現在。」她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冷冷的說,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沮喪的說。
「你是聰明人,你會知道的。」他笑著,卻並不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立晴覺得非常疲倦,可是心里卻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清醒,也很久沒有像現在這麼想說話,她真的把自己封閉得太久了,也終于發現把自己封閉起來想度過悲傷,真是一個愚蠢的方法。吃過早餐,他們一起收拾桌子,她的興致仍然很高,跟著夏高的歌聲輕輕唱起「畢業生」︰AreyougoingtoScarboroughtFairParsley,sage,rosemary,andtheyme……
「你也喜歡唱歌嗎?」听到庭軒也輕輕哼著,立晴笑著問。
「我啊……自從高三那一年,有個同學威脅說要跳樓之後,我就沒在別人面前唱過歌了。」他笑著說。
「那你現在就不怕我跳樓嗎?」她趴在桌上側著臉看他,忽然發現他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嚴肅。
「喔……我好怕,可是你不是別人啊,以前倩容在時,她會彈琴幫我伴奏。」「倩容是你的太太?」她好奇的問。
「嗯,她彈得一手好鋼琴。」他說。
「可是這里沒看到鋼琴啊?」
「有個朋友要,就很便宜的讓給他了,總比放著沾灰塵好。」
「她……死了之後,你是怎麼走過來的?一定很辛苦,對不對?」她問,感覺非常靠近他,他們都曾為了感情傷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