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斷鴻一走,棲雲谷就真的沉寂了。
「你去不去你爹墳前認祖歸宗,還你原來的身份?你叫虞敏。」踏月說道。她希望斷鴻能回復女兒之身,擁有正常的感情。
可是,衣裝可以隨意更換,心又該怎麼換呢?「不……我心里一直認沈半殘是我爹,不管我叫什麼名字,我永遠都是我,這是不會改變的。」
「斷鴻,你想去哪兒?」逐星問道。
「我暫時也還沒有主意。也許買艘船,大江南北的闖蕩,說不定哪天咱們又在哪個天涯海角相遇,那時斷鴻已經是個海盜頭兒了也說不定。」他淡淡笑道。
「你這孩子……」逐星臉上笑著,心里卻也幾分沉痛。斷鴻真的是男兒性子,只可惜……要是惜歡沒死,和他雙宿雙飛不也是美事?
不過他擔心的也正是他的男兒性子。
「我希望你能化解和小雲兒之間的仇恨……你和小雲兒都一樣痴、一樣傻,公子從來就沒恨過你娘和玄鷹,而你娘和玄鷹在死前更絲毫沒有恨意,但是你和小雲兒卻自己跌進了仇恨的深淵里,這絕不是他們願意見到的。」逐星道。
「斷鴻,雲兒姑娘當初恨苦了你娘,但你娘死後,她卻懊悔了一輩子……是不是你也要走到那步田地,讓一切都無法挽回?」踏月說道。
「我……」沈斷鴻一時語塞。多年來,他勤練武藝,機心算盡,盡避矛盾痛苦,報仇仍是他惟一的目標,現在放下了,似乎連活下去的必要也沒有……
「我絕不讓你們兩人相殘!」逐星斷然說道︰「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你二人其中一個死于另一人之手,那我就像這條手臂一樣。」
他說罷,竟然半跪在地上,舉起身旁一塊大石,往自己右手掌砸下。
這一下足以擊碎掌骨,這手就等于廢了。
「逐星大哥!」沈斷鴻大駭,閃身到他跟前,提勁撥開大石,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哭道︰「別這樣,斷鴻答應你就是。」
沈斷鴻孑然一身出了谷,什麼都沒帶,卻也什麼都沒留下。情,他沒留下;恨,他也沒留下。看似瀟灑的走了一段路,卻刻意避開往淇水鎮的官道。
究竟去哪里呢?難道真的買條船嗎?
茶棚在秋風里瑟瑟抖著,沈斷鴻一個人在長條凳上兀自沉吟。
店伴端來了一盅茶,也像茶棚似的瑟瑟抖著,沈斷鴻瞥了他一眼,心下發笑。就算真的想去買條船,還有個死纏爛打的夏侯靖遠得先撂倒,否則他永遠不得安寧。
吃完了茶,沈斷鴻略略支著頭休息一下,恍惚中有人靠近,他猛地抬起頭,吸尖嘴巴,運氣將方才喝進肚里的茶疾噴而出,射中手上緊握匕首的茶棚店伴。
「你!」那店伴駭得慌忙退開,但已濺得一頭一臉都是茶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方才沈斷鴻喝的茶里有毒,這店伴當然也是假冒的,想趁他中毒時下手殺他。
「沒錯,我沒中毒。」沈斷鴻瀟灑笑道︰「你大概沒打听清楚,才會對棲雲谷的沈斷鴻使毒。」
使毒不僅要不動聲色,還要巧、妙,才能制人于無形。
這世上能對他使毒的人,大概只有他的師父——白雲痕。
那店伴不再分說,拔腿便跑,沈斷鴻也不追,由地上撿了顆石頭,往那店伴背上擲去「噗」的一聲,店伴被擲中穴道,倒地動彈不得。
察覺身後颯然有風,沈斷鴻雙手撐住桌面,腳下輕蹬,旋身雙腿踢出,又是兩個家伙中擊。沈斷鴻踢得頗重,那兩人一退數步,咬牙又勉強上陣。「等等!」
沈斷鴻摺扇「豁」的一聲展開,那兩人竟是面面相襯,停足不敢前。
「我今兒心情實在不太好,本來想找個人好好揍一頓,可是又需要有人替我去和夏侯靖遠傳話,你們倆誰要去,我就不揍他了。」他煽著扇子,好整以暇說道。
那兩人也來不及納悶為什麼沈斷鴻會知道他們的來路,只是爭著說要去替他傳話。
沈斷鴻本就輕狂,加上心里憂郁,于是變得更加放蕩。他忽然笑道︰
「夏侯靖遠到底花多少銀子請你們來殺我?」「五百兩,不論是不是黑駝幫的人,都可以拿你的人頭去領賞。」
「五百兩!沒想到我倩這麼多,怪不得連三腳貓也來湊熱鬧……」
「黑駝幫三公子婚期近了,他的娘子據說美如天仙,婚儀就不只一千兩了!」
「哦?你的意思是……夏侯青陽比我值得更多?」他不服氣的笑道。
「青陽表哥當然比你值得更多了。」茶棚里忽然多了一個甜美的女聲答了沈斷鴻的問題。
沈斷鴻往聲音來處望去,竟是一個嬌美的小泵娘。
「姑娘是……」
「你不記得我!」她小嘴一噘,不悅說道。
沈斷鴻微微一怔,實在對這位小泵娘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得答道︰「你是夏侯青陽的表妹。」
「對。」她甜甜一笑,道︰「我叫段菲如。」
其實她只見過沈斷鴻兩次而已,一次在魚鳴莊,一次在湖心亭,可是這兩次沈斷鴻都沒有注意到她。
沈斷鴻見她頗為嬌美天真,于是笑道︰「你倒是說說看,夏侯青陽怎麼比我值得更多。」
「如果是我靖遠表哥就不及你。」她道,同時慢慢走進茶棚。「青陽表哥雖然沒有你俊美,可是他溫和善良,待人有禮,脾氣又好,遇見他的人都願意和他交游。」
「是嗎?」沈斷鴻酸溜溜的冷哼一聲,心想︰難怪師父喜歡他。
忽然,他心下一凜,問道︰「他要和誰成親?」
「和你師父白雲痕啊!我說青陽表哥好,連靖遠表哥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和你師父兩人,好得如蜜里調油……」
沈斷鴻一听白雲痕沒死,先是大喜,跟著竟覺心如刀割。原來那夜惡斗之後,師父也讓人救了,虧自己一心掛念著她,她卻終于還是撇下自己嫁人去,對象還是夏侯家的人……夏侯靖遠幾次要置他于死地,而師父居然要嫁入夏侯家……
他只覺眼眶燙熱,他別過身去,冷然說道︰
「滾吧……回去告訴夏侯青陽,沈斷鴻會去送禮,也順便讓夏侯靖遠別忙了,我一並去問候他。」
先前那兩人一听沈斷鴻誰也不揍了,拔腿便跑;段菲如卻反而在一張長凳子上坐下。
「你為什麼不走?」沈斷鴻冷冷喝道。
段菲如一听,差點氣白了臉。原來方才他那句「滾吧」也把自己包含在內了!
「我不知道你是在同我說話。」這種無禮的話,她就裝作沒听見。
沈斷鴻也不答話,徑自拂袖離去。一路上明知段菲如一直跟在身後,卻也不搭理。
來到鎮上一家飯館,店伴迎了來,問道︰「客倌要什麼?」
「拿酒來。」
「客倌要什麼酒?」
沈斷鴻不再說話,店伴只好又說︰「那小的先給您來壺花雕好了。」說罷,急急下去了。凶神惡煞似的江湖人,還是少惹為妙。
沈斷鴻握著酒杯,靠在鼻邊聞了聞香氣,然後一口喝干了。
「花雕……這名字真是好……」他幽幽沉吟道!「花雕零,葉雕零,兜兜轉轉迷了心……」
迷了,醉了;痴了,苦了,兜兜轉轉,零落成泥……他輕狂倒酒,又是一仰而盡……
花雕零,葉雕零,兜兜轉轉述了心。
奔負長夜不寐人,苦思芳菲任酩酊。
沈斷鴻豈止喝了二亞酒,只見他不曾停杯的一直喝到店家要打烊,才爛醉的從腰間模出銀兩付了帳。
踉踉蹌蹌的走在街上,秋夜涼,心頭更涼,模模糊糊的似乎來到一處池邊,他雖然醉,卻也明白知道那是水池。在樓雲谷,他就是在這冷泉里練功,池里總是漂滿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