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死神回復知覺,張開眼楮,只覺恍如隔世。人聲、腳步聲、移動對象等聲音,听來全都如幻似真。
死神撐起身體,感到頭痛得厲害,只好按住額頭。雙腳站直後,他甚至覺得整個人輕飄飄,沒法子踏實。他深呼吸向前走,身旁有人踫上他,但沒道歉。死神再走兩步,叫喚站在前面的副導演,然而,副導演沒理睬他。
死神納悶,轉身跟編劇說話,但同樣地,編劇視他如無物。他惟有伸手截停道具部的同事,可是他們全都巧妙地避過自己的手。死神懊惱極了,走向化妝間。
他听見化妝大嬸對梳頭師傅說︰"真出乎意料,他就那樣死了!"
死神問︰"誰死了?"
梳頭師傅對化妝大嬸說︰"老板死了,恐怕這里再無法運作。"
死神心寒起來。他們說片場的老板死了,不就是說他?
化妝大嬸說︰"尸體就那麼樣放在服裝間,不知怎麼處理好!"
死神一听,立刻拔足跑到服裝間,真的看見長桌上躺著全無氣息的自己,身體蒼白、僵硬、冰冷,如同世上任何一具失去生命的尸體。
死神渾身抖震,喃喃吐出一句話︰"不可能……我不可能死……"
驀地,一抹強光在他的左邊出現,死神看見那光,沒加思索便跑了進去,他急切要逃避服裝間內那具百分百與自己相似的尸體。死神跑呀跑,光源的盡頭原來是個飛機場,停泊?一架小型航機,並有人陸續登機。死神走近飛機鐵梯旁的一名航班人員,狐疑地問︰"請問,這班航機駛向什麼地方?"航班人員回答,"這是一班接載神祇亡靈的航機,我們準備通向宇宙的完結點。"
死神訝異地張大口,無法相信那人的話。
"神祇不死不滅,怎會變成亡靈?"
航班人員卻禮貌地向死神欠身,並且說︰"閣下也是我們這班航機的乘客之一,請準備登機。"死神退後一步,當下僵住。面前的人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甚至話完了後,沒意思再理會他。看著登機的人一個接一個步上鐵梯,死神內心漸生反感,他拒絕接受這回事,于是轉身急步走開。
死神走不了數步,就有一名穿白色西裝的男人截停他,那人金發碧眼,是典型的西方俊男。死神停下來,緊張地注視對方,白西裝男士倒是瀟灑自在,對死神說︰"是時候上路了。"
死神完全接受不了,非要問個究竟不可︰"我怎可能死?我是神祇,是不會死的!"
白西裝男士展現溫暖、親切的笑容,告訴死神︰"拒絕死亡,會損耗你的能量。"
"不……不……"死神激動得近乎失去理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白西裝男士和顏悅色︰"我們該無時無刻準備上路,並該意識到,死亡會是下一秒便發生的事。"
死神掩住臉。這番話,他曾對世間萬千個亡者說過。他無法相信,自己正面臨同樣的處境。
在這迷亂的一刻,白西裝男士伸出左手,于死神沒為意之際,按在他的面龐上。這時左手透出藍光,死神在這藍光中無力反抗,他亦無法得到平安和喜樂,他在別人左手的藍光里流下汨汨的淚,為自己的死亡傷心不已。
白西裝男士說︰"就讓我帶你上路。"
死神從沒這樣心痛過、虛弱過,他為自己的死悲慟,同時又無力拒絕。他無助如同小孩,並且大惑不解。怎可能死?怎會被帶上路?究竟發生什麼事?
白西裝男士領著死神前行,對他說︰"你只要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死神噙淚的眼眶如兩個空空的洞,雙腳明明正向前行,但一顆心,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
~HerWideOpenBlueEyes~
卡古沙一直在他的科研室內親自監察死神與命運光盤的互動情況,他目睹死神處于真假難分的局面,能量一直耗損。卡古沙專心一意操控自己的發明,直至電話響起來,才離開計算機前的座位。
電話另一端的人這樣說︰"古絲娃昨夜食物中毒,在孤兒院過世了。"
只見過古絲娃照片的卡古沙,呆坐座椅上一整夜,不言不語。他沒有哭,心情也不激動,但他真的感到傷透心,那種傷心如沙泥沉澱,堵塞了他的官感,使他無從宣泄;想哭卻不能,想責罵但又擠不出那股力氣。十多個小時後,他依然坐在那里,那傳來噩耗的電話仍握在手。
清晨來了,窗外飛過一只鳥,他這才懂得哭。因為他曾對眉華?歌雪說過,其他女人只是天空的飛鳥,只有她才是他的一顆心。而當第一滴眼淚流下來之後,就無法制止第二滴第三滴流出來。卡古沙坐在椅上嚎哭,哭得面容扭曲,如墮地獄。
死去的是一名他不曾見面的馬其頓小女孩。然而卡古沙感到,她才是他的千世摯愛。
她已經死了一次,因何還要再死一次?她重投人世,不是為了與他再相見嗎?
他對她的愛那麼深,深得人間無法盛載。
三日後,死神的精神依舊困在那只光盤中。卡古沙望了計算機一眼,接著披上外套,走到會客室與一名重要客人見面。那人體形厚重、棕色的頭發夾雜銀絲、面色銅紅、眼神深邃銳利,氣質正派又力量充沛;他是一位世界知名的通靈者和催眠治療師,卡古沙重金禮聘,請他從另一個省份到來,目的是讓他看一張照片。
卡古沙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禮地欠身說︰"韋斯博士,很榮幸能與閣下見面。"
韋斯博士坐下來,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卡古沙的臉︰"想不到我倆有一個共通點。"
卡古沙帶笑地面露狐疑。韋斯博士說︰"我和你同樣死過返生,得同一個人給予第二次機會。"
卡古沙明白韋斯博士所說的話,但他倒不覺得這是什麼重點。卡古沙坐下來,掏出照片放到桌面上,並推到韋斯博士面前。那是古絲娃的照片,韋斯博士于是凝神細看,閱讀當中的訊息。
韋斯博士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繼而他一邊望著照片,一邊說︰"她是遭人毒害的……凶手是照顧她的女人,在她的牛女乃中落毒。"卡古沙靜靜地听。韋斯博士又說︰"但那女人不是主謀,只是受聘的。真正的主謀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說到這里,韋斯博士抬起眼楮,望著卡古沙︰"你也認識那個女人,她的左眼綠色,右眼深棕色。"
卡古沙的神色沒變。淌出血和淚的,是那早已傷盡了的心。
"為什麼她要下毒手?"卡古沙問。
韋斯博士思量了一會,回答他︰"因為自私。"
卡古沙垂下雙眼,不在此時深究。
韋斯博士說︰"死者與你的淵源很深。"
卡古沙的心在嘆息︰"請說。"
韋斯博士把精神集中在照片之上︰"她的前生是你的母親。"
他早已知道事情是這樣。但此刻親耳听見,心頭仍感震動。
卡古沙的眼眶熱了。
韋斯博士盯著古絲娃的照片,定神凝視了片刻,卻不打算再說下去,他所看見的,都是卡古沙與眉華?歌雪的往事,他不認為他的客戶需要他敘述一遍。
卡古沙與韋斯博士都不作聲。良久,卡古沙站起來,打算請韋斯博士離去,韋斯博士卻對他說︰"你最好放過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