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忽然明白了一回事,這個男人的感情可以極澎湃,又可以極無情。他愛著你與不愛你的時候,根本是兩個人。他向女人展現出何謂激情,亦使女人體會到甚麼是寡情薄幸。愛與不愛,是天堂與地獄。當愛情煙消雲散之後,女人會懷疑,這個男人是否真正的愛過自己。愛情,真的存在過嗎?其實,費爾藍德所得到的待遇,相比之後畢加索的其他女人已算是不錯。但又神奇地,當每一個活在巴黎的女人都听聞過他的壞情人行徑後,還是前僕後繼地成為他的身邊人。小蟬凝視畢加索那雙在霸氣之中繾綣著的眼楮,她嘗試去明白和了解。後來,她就有這個結論︰「女人都是為著這個男人的偉大。」為著親近一個偉大的男人,女人乖乖排隊等待犧牲。
小蟬合上書,她問自己,如果有此機會,她會不會也一樣?想了半晌,她就微笑起來,她知道,她也會一樣。
為什麼不?女人的小生命有何意義?如果沒有被這男人感染過,女人的人生甚麼也不是。流過淚流過血又深深痛苦過,然而最低限度,也叫沒白活過。
每個人都盼望著偉大。由一個偉大的男人身上偷來少許,也是光彩的。
看上去愛得卑微,其實是沾沾自喜吧!
那時候小蟬日復一日地學習打字、速記、商業法律、辦公室的運作、打扮、儀態……她知道,縱然再努力也無可能出類拔萃。
外型長得清秀,留有一把貼服的長發,雖從來不令人討厭,但也不叫人驚艷。後來她正式當上秘書,在那種數百人的大機構內,她繼續毫不起眼,平平淡淡。
無知心朋友,也少異性緣,親情亦淡薄,如果不是一心酷愛藝術,真的會以為自己根本無生命。她每天所做的事,任誰也能替代。當地球失去她,有誰會過問一句?
當每一次為著美感而觸動,她也會心生感激。如若不是十八歲那年遇上畢加索那雙復雜的眼楮,她便不會立心學習那麼多東西。被啟發了之後,生命才真正開始。
懷抱著「畢加索是我的偶像」這心情,她每星期都看話劇、電影、藝術展覽、閱讀小說……人際關系冷漠、感情生活寥寥可數,但小蟬活得並不寂寞,心靈豐足到不得了。一想起自己在這方面的高程度,免不了就有種快樂的驕傲。
「我和你是不同的!我比你高級。」這感覺多好。
生活在一種孤獨的激情中。平凡的外表和際遇下,她享受著自己才明白的高尚。
畢加索的事業成就在一九一○年代逐漸走上高峰。在「立體主義」時期中,他以建築學原理創造出嶄新的人體美感,摒棄了傳統的情感表達。當眼楮被塑造為長方形,嘴巴只是一個三角形之時,畫中人的個性就被打壓了下來。同時期的雕塑作品也是如此,使用了大量的拼貼,不同的物質被重新組合,然後再融和拼湊在一起。
畢加索說,這是舊有物品在新世紀中得以重生的形態。而小蟬則這樣想,這個盛年男人,已逐漸把自己當作神。他的藝術世界,都在破壞與重整中徘徊,他渴望的形態,不再是上帝恩賜那模樣,他立心破壞它,然後又超越它。
他粉碎美和藝術的傳統認知,他的偉大在于一種勇敢的全新建立。
還有誰能擁有這種勇氣?他的威猛是無以復加的。
一九一二年,畢加索再次瘋狂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名為伊娃的女人。伊娃滿足了他強烈的支配欲,這段情可說稱心。但在一九一四年伊娃病危之時,口中說著深愛她的畢加索,卻與一名叫加比的少婦熱戀。
或許,這是一種獨特的愛情風格,愛一個人,卻又刻意地傷害她。畢加索真心地深愛伊娃,當她在一九一四年逝世時,他悲痛欲絕。然而,他又瞬即與加比同居,每天情話綿綿,信誓旦旦。他向這個女人求婚,未幾卻又拋棄了她。他的目光投向其他迷上他的女人身上,愛火總是奇異地猛烈但又短暫易逝。上一秒他愛得瘋癲,但下一秒他又自然舒暢地把愛人忘掉。
畢加索的第一段婚姻始自一九一七年,對象是俄國貴族兼芭蕾舞演員OlgaKokoova,奧爾佳。在同年畢加索替奧爾佳繪畫了她的肖像,罕有地,畫中女郎的眼耳口鼻整齊端正,姿態也像個凡人。在這時期,畢加索看重規則和紀律的畫風古典化起來。除了是奧爾佳的影響外,亦符合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對秩序重整的渴望。畫家欣然邁向另一個風格上的突破。
畢加索對奧爾佳可謂盡力忠心,始終與貴族結連令他的地位又再提升了,三十三歲的他非常善待這個二十五歲的妻子。奧爾佳酷愛上流社會的派對,畢加索也盡量參與,他每天努力工作,但亦克盡當丈夫的責任。
起初這的確是一段成功的婚姻,畢加索遷就妻子,少與他的波希米亞友人來往,然而上流社會的生活沉悶得可以。在夫妻間的協調下,表面上合作的丈夫,在心底里卻逐漸萌生怨恨,奧爾佳喜愛帶同丈夫與兒子在沙灘度假,那些在私人沙灘上嬉戲的非富則貴女士,在畢加索筆下全變作海狗海參一樣笨拙,又或像大石一樣無趣、頑固。畢加索對所過的生活,作出無聲的抗議。
在二十年代中畢加索的畫風傾向現實主義,而他與奧爾佳的婚姻亦趨向崩潰邊緣,兩性之間的戰爭成為了這期間其中一項繪畫的中心思想,女性在地的畫筆下,臉孔變形、形態可憎,猶如惡魔一樣。
在一九二五年的作品《接吻》中,女人的形態支離破碎,而畢加索說︰「每當我愛上一個女人,所有事物都被瓦解、撕碎。」愛情並沒叫他感覺甜蜜,反而制造出不受操控的狂暴與毀滅。一幅又一幅變形的女人肖像排山倒海地被炮制出來,她們的眼、耳、口、鼻、牙齒、舌頭……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位置。在一九三○年那幅《坐著泳者》中,女人的頭部完全不似人形,她的嘴是齒形的,而頭形則像是螳螂在交配。女人的舌頭不斷地被繪畫成如利刀一樣,漂亮的嘴巴則像捕獸器。一九三○年的《耶穌受難圖》中,那名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似乎正是畢加索本人,旁邊那些原應憐憫耶穌的女性,全露出吵鬧、凶殘、恐怖的容貌,張得大大的口中,牙齒尖而疏,分明是朵食人花。
小蟬看得哈哈大笑。奧爾佳再令畢加索不滿,都是一些皮毛小事,她可算是忠心的妻子與好母親;婚姻走下坡,大部分是因為生活未能協調。別的丈夫或許會作出挽救,但畢加索選擇了怨恨、嘲諷、破壞、不忠。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只可以無止境地令他充滿樂趣,偶然令他不滿意,頃刻他就殘暴起來。奧爾佳究竟做錯了什麼?她竟然令畢加索把對女人的觀感轉化為惡魔一樣的怪物。他痛恨女人、痛恨他的妻子,于是他在畫布上殺死她們。
畢加索夸張式的仇恨令奧爾佳更無法表現出女人的魅力與愛情,況且畢加索似乎已不準備給她機會去挽救。無疑,奧爾佳是一名情緒不穩、難相處的女人,但罪不至死。當初,畢加索曾為娶得到她而自豪,到了今時今日,妻子就形同垃圾。
一直不忠的是畢加索,他才是婚姻的真正破壞者。早在一九二九年,他在百貨公司的門外邂逅了美麗年輕的Mari-ThereseWalter,瑪莉特麗莎。那一年她十七歲,而他已四十八歲了,瑪莉特麗莎長得豐腴健美,金發藍眼楮,純真而簡單,是畢加索主動引誘她的。他們維持著情人的關系,直至一九三五年,瑪莉特麗莎懷孕了!畢加索就名正言順離開奧爾佳。奧爾佳精神崩潰,她能忍受丈夫有外遇,但不能忍受被拋棄。自此奧爾佳就瘋瘋癲癲,下半生都無法正常起來。她只懂得尖叫,跟蹤畢加索的所有情人,而說話時像一張斷線的唱片斷續而重復、期期艾艾。她在以後的日子都忙著向畢加索的每一名情人表明她是妻子的身份,畢加索則常在她面前和背後嘲諷她。妻子發瘋了,他卻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