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上二樓之時,公爵已听到音樂,毫無意外地,是DukeEllington的爵士樂,這一首是《BlackandTan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這一首比較舊,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錄音有點刺耳,喇叭聲尖而寒。
二樓有三個房間,並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後是中間,好像有點猶豫了,最後他決定由中間那一間步進,一邊行一邊說︰「美人……」
中間的房間卻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點落空,他猜不中。愛著那個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後傳來一陣聲音,公爵隨著聲音轉頭而看,笑容只有更燦爛。
從門上珠簾而來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約六十多歲,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臉容秀雅,縱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瞞不到別人的折紋,唇旁有風霜,但姿容仍然俱佳,還配得上「沉魚落雁」四字形容。她笑著迎向公爵,步履含蓄,雙手手掌交疊身前,頗有閨秀風範。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那種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長度為足踝以上三吋,質料為棉麻混合,色澤是湖水綠,上有淡淡白花,捆邊幼小,色調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腳上,則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襯托著古老的爵士樂,有種破舊的紙醉金迷。
鮑爵看著她,雙眼不能自制地溢滿贊嘆,他可以發誓,世上風光,無一處比得上眼前。縱然,這風光其實天天相見。
他上前擁抱她,「小玫。」聲調內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愛妻,二人結合已有數十年。小玫容貌隨年月流逝,公爵卻沒有。
旗袍的溫婉嫻雅被埋在男人的前衛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與刺青,和他的年輕健壯,與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極端的對比。
他盛年,她遲暮,但他看不見。他的眼楮,從來只用來看風光,此刻,風光正明媚。
調和著他與她之間的對比,是背後的爵士樂。音樂,可中可西,可新可舊。音樂無界限,只有動听與不動听之分。
他用手撫模著妻子的臉孔,深深地凝視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楮,多了不起,無論是二十歲抑或六十歲,都是同一雙眼楮。
鮑爵就嘆氣了。
「小玫,」他問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麼?」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嬌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鮑爵說︰「我去接管另一間當鋪。」
「成功嗎?」小玫關心地問。
鮑爵說︰「最後變成合並。」
小玫于是問︰「那你滿意否?」
鮑爵靜下來,他笑,然後說︰「怎會及得上此刻滿意?」
小玫垂下眼瞼,身子在丈夫懷中一軟,側向一旁,她帶著羞意笑起來。
鮑爵的心隨著妻子的動靜而變得心軟,如世上最柔軟的布料,像絲,像天鵝絨,像剛烘暖的棉,像一匹匹發光的絹。
他享受,他嘆息,他發問︰「怎麼穿回這件旗袍?」
小玫說︰「今天想穿松身一點的,這色澤也正好配襯碧螺春。今天,茶莊來了嚇煞人香的碧螺春。」
鮑爵說︰「他們只告訴我有黃山毛峰。」
小玫輕輕地在公爵懷中掙扎離開,像只小貓兒。當成功了之後,她便笑著對丈夫說︰「泡給你喝。」
然後她轉身,反手拖著他的手,走進這房間內更深處,那里有一張花梨木大床,床的設計很性感,像中國曾經流行的鴉片床,左右兩邊有長墊褥,中央則是木茶幾,上面放的不是鴉片,而是一壺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邊墊褥上,動手倒茶,公爵卻沒有坐到右邊,他硬擠到妻子左邊身後,熱情地從後環抱妻子的腰,把臉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著妻子的體香。神情,是迷樣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來,小心燙。」
他接過了,把茶送往鼻尖掠過,繼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轉過臉去,她的鼻尖踫上了公爵的鼻尖,「這碧螺春來得好,形如黃鳥之舌,鮮綠帶油潤,味香醇。」
鮑爵以嘴唇輕觸小玫的唇,細語︰「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後縮,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緊,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開領子上的海棠扣。
他輕輕說︰「有多久沒給你造旗袍?過兩天我為你造一件。」
說著之時,他瞇起眼,呼吸也有點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會喝醉人。
鮑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胸前便露出了女乃白色的西洋通花夾里,也看到了小玫間的。
小玫流露寧靜詳和的笑容,她伸手撥弄公爵那染了藍色的頭發,對于丈夫的熱情,她總顯得無奈,她的渴求早變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鮑爵把小玫輕放到軟墊上,旗袍的盤扣已全部解開,那半透明的通花夾里下,是妻子縴瘦但略呈暗啞的肌膚。這是六十多歲女人的肌膚,極力保護得宜,然而卻避不過宇宙頒布下來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歲,但肌膚卻並不是。
鮑爵月兌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紅色的一片。紅色,不是肌膚有異,而是,那無邊無際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長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後和手臂上,玫瑰深紅,在綠色的刺上盛放,燃燒他對她那耗不盡的愛意。
這愛意連綿在歲月之上,數十年前,數十年後,愈愛愈熾熱。玫瑰貪求著旗袍下的優雅,激蕩地,他愛死她。
這是一個十分特別的男人,他看不見女人的蒼老。
他愛她,她便永遠不會老。
然而,事實是,她的確老去了,他看不見,但她看見。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沒有遮掩她的胴體,但如果可以,但願能夠遮掩歲月。她抱著玫瑰花田下的健壯身軀,當年月漸遠,她便愈來愈不安。
沒有女人願意在之時給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鮑爵的永恆青春,壓在她的日漸衰老之上,她所領受的愛意,包含著男人不明白的殘忍。
男人以他的熱情表明了他的終生不變,女人便在這熱情中自慚形穢。她仍然能享受,但這享受中卻有惱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閉上了眼。
男人的喘氣聲使玫瑰活生生起來,男人瑰麗無雙。女人的眼角滲出了淚。
第7號當鋪日夜充滿著茶香,獅峰龍井的清幽,烏龍茶的桂香,大紅袍的清逸,鐵觀音的蘭花香,白毫銀針的淡薄,祈門紅的甜花香……混和在這神秘的空間內。小玫早已慣了茶的味道,但有時候還是莞爾,倘若茶有助清醒頭腦,因何這當鋪內的所有人腦筋都不靈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許,是這片茶香正中帶邪,于是便教人混淆。這里,怎會沒有魔法?
愈想愈悲涼。在玫瑰田中的愛意內,她跌墮在一個悲觀的循環中。
爵士樂為這房間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願她如音樂,因為音樂不會老。
不知為什麼,在擁抱的溫暖內,情緒便墮進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迷離地,明明應該更幸福,可是卻變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嘆息,混進了樂韻中。
每一夜,二樓傳來小號、色士風、喇叭、鋼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樂,每一聲音調,為這茶莊帶來夜間的情調。
鮑爵在閣樓表達他的愛意,小玫則在愛情中胡思亂想。當鋪內的其它人呢?他們輕盈地做著各自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