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軟綿綿的陶醉,再受保護地存活,也及不上,一個擁有某個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強大。
心願末了。逃走出來,但心仍在某個大閘之內。
與X走過半個地球後,人世問的歲月過了多少?兩年?三年?她沒計算過。現在這一站是智利,X與他在印加王朝的遺址中閑蕩,阿精一身粗布,頭戴一頂皮帽,滿臉風沙,他們住在一間小屋內,設備簡陋,但阿精依樣一日十餐大魚大肉,X在黃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遺痕,阿精則費盡思緒考慮每一天的菜單。
終于,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們住到城市去!」
X沒所謂,伴著她撤回繁華的大城市。他們住進六星級大酒店的總統套房,儼如一對富有的情侶。
x問她:「可是滿意?」
她本來就這樣便可以點頭,可是朝海旁一看後,她便立刻由滿意變做不滿。孫卓亦剛駕臨這城市,她在這城市開演奏會,海旁的大廈上,有十層樓高的海報,迎著風向這城市的市民發揮她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著孫卓的海報問:「她今年多少歲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說:「放心,有天她會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願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說︰「你的老板為甚麼要這樣做?」他想了想,然後說:「會不會,他想以孫卓代替你?」
阿精心頭一震,事情再壞,她也沒想過老板想以別人代替她。
這念頭降臨之後,阿精但覺手軟腳軟。她躺到床上去。
x問︰「你怎麼了?」
阿精說:「我們……我們不如去看孫卓演奏會。」
x有點愕然,然而他還是答應:「女人的決定,真是匪夷所思。」
後來,他們購買了最好的座位。阿精與x進場之後,阿精一直左顧右盼,她第一次听孫卓的演奏會,只見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風格,有型的年輕人、成熟的專業人士,似乎,孫卓得到大部分人,與及各階層的認同。
轉過身去看,還有迷哥迷姐以橫額大大只字支持孫卓哩!
x說︰「很受歡迎,會場內有熱血沸騰的氣氛。」
孫卓當紅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沒作聲,她靜待孫卓的出場。
幕幔被拉起,孫卓由一架空中馬車緩緩降下,馬車是藍色的,有兩匹白色小馬拉著,而孫卓,一身的淡紫色,束起了頭發,益發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場掌聲如雷,混雜了尖叫聲。阿精探看左右的人的目光,這里的每一雙眼楮,都一心一意地朝台上的人噴射出極仰慕的神色,那種景仰,仿如五體投地于一個宗教。
那麼,孫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著一首蕭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萬個靈魂,隨音符帶動到萬里之外,那里無星無月,無雲無風,只有一個空間,那空間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韻包圍住有感應的靈魂,賜予這靈魂最細致動人的觸覺。
有些觀眾合上眼,頭擺動,如被催眠般一樣,有一些,感動得掩住嘴,眼有淚光。而阿精,隨小夜曲而來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來自,縱然她恨她,卻不得不折服下來。
還有甚麼孫卓會得不到?可以控制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賜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幼細、無瑕的技巧送給孫卓,可見老板對她的愛有多深。
x不是說過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孫卓代替她嗎?為甚麼不?起碼,他倆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麗的樂章。
忍不住,阿精捧臉垂淚。
孫卓換掉身上的公主服,轉了一個艷女的形象,鮮紅色的一身,舞蹈藝員出場了,她們狂熱舞動,孫卓要演奏的是(卡門)。
臂眾無不揮手叫好,哨子聲、喝采聲此起彼落。上萬人之中,只有阿精一個,在孫卓的帶動下,情緒變得低落。
她醒了醒鼻子,在淚眼蒙間無意地向上一望,左邊廂座內,坐著的,是老板。
他背著她而坐,然而還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從這一秒開始,她便沒再把視線離開過,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專注、多欣賞。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有些人,可以這樣輕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臉垂下來,眼淚剛好掉到她的膝蓋上。
中場休息時,她往廂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于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來越重的哀傷中。
「老板。」她叫喚他,勉強抖擻精神。
老板掉過頭來,他看見一張久違了的臉。他的目光內,猶幸,還有點驚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發,強顏歡笑:「你也來啊!」
老板說:「孫卓的演唱會,我恨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聲,雖則心中很不是味兒,不情不願。她不明白老板,他總是無所謂地傷一個人的心。
老板又說:「你多少年沒回來當鋪了?」
「我流連忘返。」阿精吐吐舌頭。
「我們上上下下都掛念你,你快些回來吧!」老板告訴她。
正當要好好心甜之時,老板卻又這樣說:「這幾年,好在有孫卓。她有空時會來當鋪幫手。」
阿精很愕然:「甚麼?你讓她來幫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幫手,客人見是她,連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輕松。
阿精望住老板,剎那間,所有不祥都涌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隨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後,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聲。
會場內宣布的聲音響起,下半場表演快要開始。
她茫茫然與老板道別,而老板告訴她:「玩厭了就回來。」
她問:「你真的讓我回來?」
「那是你的家。」老板說。
她听了,心中舒出一口氣,于是她答應老板;「很快,我便會回來。」
她轉身便走。話是說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回去。
老板會不會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幫手了吧:自己可會是可有可無?
當初,是自己夾硬要跟住老板,夾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個,是老板自己揀的。
想到這里,不得不自卑。她垂下頭,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後她決定,不看了。
「我們走吧。」她對x說。
x站起來,邊行邊說:「是因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為我太傷心。」
如是者,阿精與x離開了這個城市,他們轉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著閃亮無比的星星,阿精問x︰「我們走來走去都是地球,很悶,可不可以走到另一個星球?」
X照實說:「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運作。你與你老板的規則,也亦只限于地球吧!」
「這樣子長生不老真會悶死。」阿精呢喃:「我做了當鋪的人多久了?有沒有一百七十年?抑或一百八十年?時間于一個女人來說,變得無意思之後,也不見得好快樂。」
X說︰「那是因為你存活的主題有問題,你做人沒意思。」
阿精翻一個身,問:「哪你覺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說:「我有一千五百歲,你知不知?」
「嘩!」阿精笑:「原來你最老。」
X說︰「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標。」
「我無。」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懶腰。「我們的上頭要我們互相找個伴,就是希望日子好過一點,但原來,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來自己一個也捱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本不需要依傍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