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沒有什麼特別,像你和我,有父母有哥哥姐姐,特別的是她的個性。
Sunny是她中一時改的英文名字,英文科Miss要每個學生為自己挑選英文名字,她望了望窗外,看見那猛烈的太陽,便告訴Miss她要喚作「Sun」,但Miss說「Sunny」才算是名字,所以十二歲的她便從此喚作Sunny。
sunny的中文名字是阿宜。阿宜的父母經營一間小小的涼茶鋪,在街市旁。別人經營涼茶鋪致富,但阿宜一家卻幾十年如一日,數百尺地方,圓形的台,方形的木凳,牆上有兩排玻璃牌匾,都生了繡,咖啡色的印記像地圖上的河流支線,縱橫交錯。沒有龜苓膏,沒有馬豆糕,只有涼菜與葛菜水,買菜的主婦順路來喝一碗,黑色的涼菜由她們的唇邊滴下,流回碗邊,然後徜到青綠色的瓷磚板上,于是地板上滿是涼茶葛水印,這兒一灘那里一滴,也沒想過要抹,一副「要是抹了也沒啥分別所以不如不抹」的態度。
第三章
安分守己不思進取自有它的好處。阿宜自小坐在涼茶鋪發呆,抬頭望著天花板的吊扇發白日夢,不知多過癮。白日夢的對象可以是街市的豬肉佬的兒子,又可以是雜貨店的跟車,只要是與她說過話,對她微笑過的男人,也足以成為她發白日夢的對象。
阿宜沒有病,也不是發姣,只是很容易動情。阿宜一家都古板保守,沉默寡言,沒什麼要求也沒什麼性格,晨早五時起來煲涼茶,晚上七時收鋪,十時上床睡覺,父親是晚報的擁躉,一份報紙看七次。母親幾十年來都只會燒那兩味菜,比阿宜大上十二年的兄長願意一生守在涼茶鋪里,另一個比阿宜大八年的姊姊則一早嫁給年長二十年的咸魚檔老板,四年生三個,一家五口一年回來吃一次飯,十足十的外嫁女,回家也沒有什麼要說,非常疏離冷淡。身為盡女的阿宜,在如此的家庭氣氛中浸婬,理應與家人有八成相似。
可是,除了對物質要求不多這方面有遺傳印證外,阿宜基本上是完完全全的另一類人。在一堆呆滯木然的臉孔中,阿宜是額外多表情額外活生生的一個。
大概是天生的。自小阿宜已特別多說話,從小到大,她都是全班罰站之冠,老師說她有過度活躍癥,阿宜听後開心得不得了,她喜歡這癥狀的名字,很有feel。
一直以來,讀書的成績不過不失,不會放過包尾的機會,但又剛好可以升班。雖然多嘴,說話不停,但畢竟是名心地善良的女孩子,老師對她不算太嚴苛,而且明知罰站完畢後阿宜自然會步入白日夢階段,靜靜的呆呆的,一堂又過去了,這名手長腳長大眼楮的學生,總算不難教,起碼不會惹是生非。
思春期來得早,七、八歲念小三小四之時已暗戀前排位置的男同學,就是在這時候,阿宜迷上解夢的玩意。男同學的一舉一動成為她每天做人的中心點,而晚上所做的夢似乎都蘊含意思。在夢中,他對她特別好,請她吃糖果又吻她臉龐,在高興的笑聲下她會回贈給他一只大蜘蛛。她渴望得知夢的預言,她愛做夢並且相信夢的魔力,就是從這十歲不到的年紀、她開始每本解夢書也不放過,研究得非常仔細,每晚的夢境,成為她預測的實驗。
真正的戀愛機會卻來得根遲。十五歲半那年,她在溜冰場踫上阿祺。阿祺有很厲害的眼楮,是少女看見會一見鐘情的那種,還有很不羈的笑容,阿宜甫一見他便魂飛魄散。兩人你眼望我眼之際,阿祺與兩名男孩子故意走近阿宜和她的女伴身邊,搶去她的黃色小背囊,阿宜興奮地與他們追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在月兌下溜冰鞋之後,阿宜與阿祺便開始約會。
以後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了,阿宜瘋狂地愛上阿祺,在家中悶了十多年的郁結終于有了出路,她渴望已久的刺激世界亦終于來臨。
Disco、卡拉OK、。原來,世界真的可以這樣好玩,就是為了這些美麗新鮮的感受,阿宜可以在所不計。不是蠢女孩,也听過姑爺仔欺騙少女的故事,只是因為男主角是阿祺,阿宜便不介意了。
很理所當然地,阿祺說欠了貴利,阿宜便哭著去接客,心里不好受時侵吞兩顆藥丸。但後來她又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上床的男人又不是對她怎麼樣,橫豎要做,便做得開心點。
于是她開始發揮她樂觀的性格,與每個上床的男人也傾傾講講,偶遇一個稍為關心她的,多說兩句體貼話的,阿宜便把對方當作朋友。
阿祺持續傷害阿宜,利用她賺錢卻不對她好。即使阿宜染了性病還要她開工,後來阿宜懷孕、墮胎,在她做完手術後,阿棋便立刻說「不理你痊愈不痊愈,總之兩星期後立刻開工。」最終傷口發炎,阿宜流著眼淚接客,痛不欲生。客人投訴,阿祺知道後便不用阿宜再開工,全世界也知曉阿祺放棄她的意思,就只有阿宜一人以為阿祺暗示從此雙宿雙棲。
她跟了阿祺也有年多。凡遇到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便相約她的客人出來,喝喝酒,傾訴一番,然後什麼事也沒有了,回到那間專為雛妓而設的房間,與其他女孩子打游戲機,看看漫畫,那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偶然阿祺對她說一、兩句門面話,買她一個飯盒,她便又樂得飄飄然。
她有那樂于寬恕別人的性格,天真而樂觀,每一個人在她心目中都是好人,都值得去愛和相信。不可能誤會阿祺愛過自己吧,他只不過實行姑爺仔的職責,但因為她愛他,于是在所不計,賺來的錢都奉獻給他,只求在上公寓之前,與他在等客的茶餐廳吃一件多士,喝一杯檸樂。
愛他便不要嫌他,一早知道他是利用自己的,知道便看透一點好了。誰說過付出十分便一定要拿回十分?阿宜才不稀罕呢,就算阿祺一分也不付出,她也無怨,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了。
其他人都說她蠢,她的同行、她的客人都替她不值,她倒是笑咪咪的,等待阿祺感動的一天。後來他趕她走,把二千塊錢塞進她的手,推到卡拉OK店門外,呼喝她︰「肉都松掉,連卡拉OK伴唱也沒資格當!」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是一文不值。
那一刻她便想,割脈好還是喝滴露妥當?蹲在卡拉OK店的門邊,也不知何去何從。後來遇上阿夜,跟了她回家,她才發現好日子真是要自己爭取,阿夜不是很好嗎?干干淨淨的,而且還在讀書。對了,只要命還在,這些遭遇根本算不上什麼。
與客人在電話聊天,他們都能托起她,當然,裝作不知的也很多。但也沒關系吧,願意的便多說兩句,她深信,每個人都有良善溫柔的一面,只在于能否釋放出來。
與她在電話里聊得最多的是安仔,他是茶餐廳的廚師,從前每天也看見阿宜與一伙女孩子在茶餐廳等客,其實也沒啥特別,做了兩年,都是這樣,最大伙的顧客必是這些雛妓和她們的馬夫。只是啊,怎麼那個頭發短短眼大大手長腳長的女孩子笑得特別開懷,在昏暗的光管照射下,居然還那麼明媚,仿佛沒煩惱似的,其他女孩子黑眼圈愁眉苦臉吞雲吐霧,她卻嘻嘻哈哈像是在沙灘曬太陽,伸出手腳,舒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