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謝解開我脖子上拴的繩子,要帶我走,說是救得一個是一個。至于嚴蕊,老謝說「等她也變成鬼了,我再替她到地府打點去,讓她也象我這樣做個快活鬼。」
我很生氣,四只蹄子釘在地上,不肯動步︰「要走你走,我不能眼看著嚴蕊香消玉隕。」
老謝嘿嘿一笑,扳過我的嘴,彈了一粒珠子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听咕嘟一聲,珠子已經滑落肚里。我疑心這是迷魂藥一類的東西,把我弄暈了,老謝好帶我走。這種事情,他老人家是干得出來的。但是過了一會,好象並沒什麼不適的感覺。正待問他,忽听得有人過來的聲音,老謝就趕緊開溜了。
來人把我帶到了揚州府的地牢里,我又見到了嚴蕊和朱熹。兩個月不見,嚴蕊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面色憔悴,首如飛蓬,衣衫破爛,血跡斑斑,雙腿委頓無力,十指均有夾痕。只是一雙眸子依舊神光湛然,見了我,竟溢出盈盈笑意來。
15自盡
我見她眼中神采未失,心下略感安慰,知她尚能支撐,不象外面傳言的那樣危在旦夕。但看她瘦弱憔悴的樣子,到底能支持多久,其實也很難說。我總覺得她現在是靠一股硬氣強撐著的。外面傳言洶洶,老說嚴蕊快要死了,我瞧多半是朱熹故意放出去的風聲,好教唐與正自投羅網。不過唐與正也不是個毛頭小子,老官油子了,倒也真能沉住氣不去救人。現在揚州城里人人都在談論這件案子,人人都在嘲笑這兩個大官,笑朱熹虛偽狠辣,笑唐與正狡猾怯懦。算起來,整個案子里還是嚴蕊的名聲最好,人人一提起她,都要豎起大拇指,夸一聲「好」。這些情況,一直關在牢里的嚴蕊想必都不知道吧。
朱熹見我到了,使了個眼色,一個大漢走過來,架了一把鬼頭刀在我脖子上方。嚴蕊見了,臉色一寒,冷冷問道︰「朱大人,這是何意?」
朱熹笑道︰「刑訊逼供,若傷了人性命,還是沒有供狀,總歸不好。我看姑娘身虛體弱,未必能再經得起拷問,所以想做碗新鮮羊肉湯給姑娘補補身子。殺一只羊,也不會被人告我濫用刑法,何樂而不為呢?」
「大人,我只听說過怕死的人,可沒听說過怕死的鬼。」嚴蕊不為所動。
朱熹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那是我在麗春院里修行時看過的。「《鬼異錄》有雲,『鬼之善變者,中人沫,無解。形死則神滅,無復為鬼也』。這書是在姑娘香閨里找到的,嚴姑娘不會沒看過這本書吧?」
嚴蕊听了,神色大變,她其實並沒看過我的那些書,于是看看我,我沖她點了點頭。她眼中泫然欲泣,一直昂著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朱熹趁勢逼問︰「嚴姑娘,你到底招是不招?」
地牢里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在等著嚴蕊開口,我也在焦急的等待。不過我等待的並不是對我生死的判決,而是希望知道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我嫉妒唐與正,因為嚴蕊為他歷盡苦楚,而他本人卻並不值得嚴蕊為他這樣做。我其實是希望她招了算了的,就讓那兩個家伙斗去吧,她一個弱女子,就算招了也沒人怪她。
嚴蕊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神色堅毅,顯然已做了決定。她走過來,蹲下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喃喃低語︰「揚州鬼,你知道麼,我這樣倔強,不是為了唐與正,是為了替你我爭一口氣。其實我們都是一類人,就算力所不及,也要先拼一拼再說。你我現在弄成這個樣子,朱熹他難辭其咎。我恨他,他越逼我,我越不能讓他得逞所願。不過現在……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的。」
她站起來,朗聲道︰「朱大人,請命人放了他!」
朱熹哈哈哈的笑得十分暢快︰「嚴姑娘果然是爽快人,可惜這本書我發現得晚了,不然你可以少受許多苦楚,我也可以少好多麻煩了。放了他,拿狀紙來,給嚴姑娘畫押。」
朱熹的笑聲令我覺得非常刺耳,我最後看了嚴蕊一眼,然後趁大家都沒注意我的時候,一頭往旁邊的鐵柱子上撞了過去。
16進京
如果我真的消了魂,這個故事當然要換一個人——或者換一個鬼來講。那一撞,把那只小白羊撞死了,我這個揚州鬼卻又獲新生,重新變成了一個鬼魂。這是個秘密,只有老謝知道,當然,我能重新變成鬼,也是他的功勞。在我之前,沒有一個鬼魂在被人的唾沫定型以後,還能夠形死而神不滅的,要不然人的唾沫也不會成為眾鬼相傳的必避之物。據老謝的分析,過去與我有類似遭遇的鬼魂形死則神滅,那是因為這個形體不適合鬼魂定居,所以一旦形死,三魂七魄就四散逃竄消亡,不能凝為一體。而我先是吃了肉靈芝,使得神清氣爽,靈肉合一;撞柱子的時候又死志甚堅,意念專一,起了聚精會神的作用;然後又有此前被老謝喂進肚子的定魂珠,作為我剛獲新生時無知無覺的靈魂的庇護所;最後嘛,就是老謝那夜在監獄外守著,看見我的遺體被抬出來,就趕緊找個機會,從羊肚子里掏出定魂珠,帶回我們原先居住的陵墓,為我護法,讓我飽經創傷的靈魂漸漸恢復了元氣。
我的靈魂完全清醒,已經是在半個月之後。這半個月里,朱熹繼續對嚴蕊嚴刑逼供,嚴蕊傷痛之余,愈發倔強,干脆一言不發。這些都是老謝出去探听到的流言,實情如何,他也不得而知。我自殺之後,朱熹害怕引來什麼冤魂厲鬼,早已在地牢周圍布置了道符佛物,老謝想進去探望嚴蕊告訴她我沒事,都找不到機會。
揚州方面,我倆已經束手無策,于是晝伏夜出,去了京城臨安。我們先後找到了宰相王淮,吏部尚書鄭丙,侍御史張大經,這幾個人果然都是唐與正一伙的,但是他們對于嚴蕊,只在口頭上表示慰問,具體到怎麼救人的問題上時,他們都推搪起來。他們都說,只要把朱熹調走,換個人來審這個案子,就可以把嚴蕊放出來了。但是朱熹陪他們耗上了,不肯走,他們也沒辦法。現在就是他們雙方比耐性的時候了,看誰耗得過誰。最後他們都安慰我們說,朱熹不敢真的折磨死嚴蕊的,真要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治朱熹一個「嚴刑逼供致人死命」的罪,把朱熹給斗垮了。他們還分析說,根據嚴蕊在這個案子里的表現來看,她肯定可以堅持到最後,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而不是屬于朱熹的。如此雲雲。
我們是裝扮成和嚴蕊有交情的富商去拜訪這些官員的,每次听了他們的胡謅,我都忍不住想過去暴捶他們一頓。幸好老謝還比較冷靜,每次都把我拉住了。這麼拜訪了一圈下來,又過去半個月時間。我和老謝一商量,決定不再這麼浪費時間,直接闖皇宮去。
我們的計劃是︰到御書房里做做手腳,改改聖旨什麼的,怎麼著也得盡快把嚴蕊救出去。
17入宮
這時是紹興三十二年正月,當政的皇帝是趙構。這個皇帝,年輕時名聲還好,在徽宗的兒子里頭,算是比較不錯的一個,要不然也輪不到他來當這個中興之主。他立國的時候,金兵肆虐,盜賊蜂起,也算是舉步維艱,其情可憫。不過這個人恭儉仁厚,是個守成的君主;恬墮猥懦,卻不是個治亂的帝王。他耳朵根子軟,最易受奸臣擺布,先受惑于黃潛善、汪伯彥,後受制于秦檜,致使李綱見逐,宗澤貶死,趙鼎張浚相繼遭貶斥,岳飛父子更是死于大功垂成之秋。大好抗金形勢被他毀于一旦,「偷安忍恥、匿怨忘親」的譏誚,于他來講,可謂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