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色如墨,攏聚著層層烏雲,不見星月。
忽然間,天上電光閃爍,接連響起幾聲閃雷,滂沱大雨隨即傾泄而下。黑暗中,一道閃電劈落,「百樂莊」正廳廣場旁的一棵大樹攔腰而斷,樹干正好壓住一名銀衣男子的衣擺。
只差一點,銀衣男子就性命難保,但他卻無動于衷,仍然沉默地跪在廣場上,對剛才的驚險視若無睹。
一名僕役提著燈籠、撐著傘自正廳走出,快步走到銀衣男子的身旁,將傘遮在他的上方,躬身道︰「大公子,莊主問你要怎樣才肯進屋?」
他緩緩地抬頭,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那名僕役。「我爹要你來問我?」
「莊主是這樣吩咐的。」
「那……請他把鳳凰兒還我!把她還給我!」他拉住僕役的手,低啞的嗓音里隱隱含著懇求,「告訴我爹,只要把她還給我,我願意答應他任何條件。」
「大公子,你稍等,小的這就去請示莊主。」僕役彎下腰,將傘遞給他,「這傘你先拿著吧。」
「我不要!」他用力將傘揮落,風一吹,傘便滾向遠處。
僕役嘆口氣,無奈的回到正廳里稟告。
不多時,一名中年男子怒氣沖沖的從廳里走出,連撐傘都忘了。
第一章
建武二年暮春
霸陵位于長安城東,遍植楊柳,沿途柳蔭夾道,綠意盎然。
由于有灞橋跨越灞水而成為往來長安的要道,所以長安人送客東行,多半送至霸陵,在灞橋橋頭折柳相送,故李白有詞雲︰「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雨後新晴,碧空如洗、柳枝上沾著點點水珠,在陽光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猶如珍珠般動人,但瞧在離人眼中,卻似送別的淚水。
這一番美景,更添了傷感。
闢道旁,一座小小的茶店里坐滿了人,皆是方才因避雨而來的。
茶店里最角落的桌子坐著兩名青年男子,一名身著月白綢衫,相貌俊美,氣質爾雅,身後還背著一把琴;另一名則身穿寶藍色緞袍,看來年紀稍長,神態問頗為沉穩干練。
為好友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那年紀略大的男子問︰「李賢弟,離開長安後,你打算到哪里?」
「不知道。」李玉浚緩緩抬頭望向窗外,輕聲喟嘆,「哪邊有消息,我就往哪邊去,只要能找到她……」
想到伊人芳蹤杳然,至今無半點音信,他清澈如水的瞳眸染上憂郁,濃得化不開。
「都快八年了,你還要繼續找她?」
「除非找到她,否則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我死……」他說得很輕,卻異常的堅決,仿佛立誓一般。
「如果她已經……已經死了,你要如何?」
「那麼……」他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雜揉了堅定和哀傷,「我也要找到她的尸骨,再伴她到九泉。我與她,生不同衾,死願同穴……尹大哥,到時候請你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山林,把我們葬在一起。」
尹伯飛嘆了口氣,無奈地望著李玉浚,「你這又是何苦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你的條件,大可另擇佳偶。」
「芳草雖多,但皆非我所愛。」李玉浚解後的琴,輕撫琴身,悠悠地道︰「比如這把無弦琴,如果不補上屬于它的琴弦,又怎能彈奏出音樂?」
「這就是你帶著無弦琴的原因?」
「正是。我就好比是這把琴,而她就是琴弦,只有找到了她,無弦琴才能夠補上琴弦,重新變得完整。」他說這話時,神色溫柔,仿佛伊人就在眼前。
「都這麼多年了,或許她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苦苦追尋?」縱然不忍,尹伯飛卻不得不狠心戳破他美好的幻想。
「不,她還活著!既然她逃過了盜匪,就一定不會有事。她是鳳凰,絕對不會輕易死去!」李玉浚揚起雙眉,目光炯炯。
那一年,他離開百樂莊後不久,弟弟曾偷偷派人送來消息,告知鳳凰兒在嫁往柳州的途中遇到強盜,隨行的千余名百樂莊弟子僅有三人回莊,回報說見到她被砍了一刀,但生死不明。
他驚怒之余,闖入匪窟殺了盜首,得知她受傷之後,已被人救走。雖然不知是何人相救,難以查出她的下落,也不知她的傷勢是否能痊愈,他卻堅信她依舊活在人世,只要他持續的尋找,終有一日能與她團聚。
知曉他的決心難以更改,尹伯飛嘆口氣,舉杯敬他。
「我以茶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她。」
「多謝。」李玉浚將琴放好,舉杯回敬。
兩人對飲三杯之後,李玉浚道;「時候不早,我該離開了。」
「我送你到橋頭。」
尹伯飛喚來店家,付清茶錢,等待李玉浚將琴重新背在身後,之後兩人便並肩走向門口。
正要跨出門,旁人閑聊的話語卻令李玉浚停下了腳步。
「離開長安我沒什麼舍不得的,就是舍不得鳳凰。」
「張兄是說章台樓的鳳凰姑娘?」
「可不是嗎?先別說她那傾國傾城的相貌,光是她彈的琴,就足夠把我迷倒了。」
尹伯飛瞧了談話的兩人一眼,低聲問李玉浚︰「你打算怎樣?」
「我想問問他們。」說完,李玉浚回身走到那兩人身旁,躬身一揖,「敢問兩位兄台,你們方才說的鳳凰姑娘是誰?」
被稱作張兄的男子打量了他一會兒,笑道︰「風凰是城里章台樓的姑娘,稱得上是色藝雙絕。兄台也對鳳凰姑娘有興趣嗎?」
「小弟游歷四方,只為尋找知音。方才听兩位說鳳凰姑娘精于琴藝,所以才斗膽詢問,冒犯勿怪。」
見他背上負著琴,那兩人登時信了他的說辭,便好心的告訴他一些與鳳凰有關的事。
謝過了他們,李玉浚徐步回到尹伯飛身旁。
「怎麼樣,是她嗎?」
「應該不是,但我不能肯定……」李玉浚低著頭,沉吟片刻,抬頭道︰「尹大哥,我想多留幾日,確定是不是她。是否方便繼續打擾你?」
「沒問題,你盡避住下。」看到李玉浚的神色既喜又憂,尹伯飛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別想太多,順其自然。她是不是你的鳳凰兒,到時候就知道了。你現在先跟我回去,休息梳洗之後,再到章台樓查個明白。」
李玉浚點點頭,和尹伯飛一起走出茶店。
紅日西斜,華燈初上。
一反白天的冷清,章台樓的門口車水馬龍,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其中有達官貴人,也有江湖上的豪俠劍客;樓里更是人聲鼎沸,絲竹之聲不絕于耳。
頂著「風幫」的名號,章台樓的生意可說是好得不得了。
在嘈雜的喧鬧中,一身銀衣的李玉浚走進章台樓,身後仍背著他從不離身的無弦琴。
他剛跨過門檻,立刻有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迎上前招呼,滿臉堆歡地問︰「公子,您好面生呢?貴姓呀?」
「李。」
「原來是李公子!老身姓劉,是章台樓里的嬤嬤。」她揚了揚手中的絲絹,又問︰「公子可有相好的姑娘?」
「我找鳳凰姑娘。」
她呵呵一笑,歉然道︰「真是對不住,鳳凰正在彈琴給府尹大人听,一時間實在沒空,您要不要換個姑娘?我們這兒還有梅音、寒袖——」
李玉浚打斷她的話頭,「不用了,我只想找鳳凰。」
「李公子,您這不是讓我為難嗎?」劉嬤嬤仍然帶著笑,只是臉上多了一些苦惱。客人頭一回進門就留不住,花娘子那邊可不好交代呀!
「我不會讓你為難的。」他取出一錠黃金,揚唇微笑,「你讓我在門外听鳳凰姑娘彈琴,府尹大人不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