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上岸,殷品堯心里有說不出的失落。看著眼前商港熙熙攘攘、熱絡而富足的景象……
輕嘆氣,這一別,恐怕是回不來了,泊胡堂弟哪會這麼容易放過他?
從小案親便灌輸他長子的義務與責任——接管翰匯莊非他莫屬。
案親為了培養他,從他識字起便帶在身邊,希望耳濡目染,盡快讓他熟悉家業。
走遍三川五岳,嘗遍各地美食佳肴,看過各地不同的風情民俗,養成他卓越的眼光,卻也比一般少年見識人心機詐的一面。
案親早逝,在老家臣輔佐下,這個早熟的小老頭十五歲便當上了翰匯莊的主人,當然,這與他天資聰穎不無關系。那些年,他比別人幸運,同樣也倍添辛苦。拿出一張紙頁泛黃,但收藏完好的許諾書,他不禁得意。
十七歲那年他突然厭倦了面對那些虛假的臉孔,想放自己展翅高飛,可父親遺留下來這富庶的家業……該交給誰呢?
當看到溫文爾雅、有禮穩重且小他一歲的堂弟走進園內來時,殷品堯已經想著怎麼算計他了——
幼弟品軒,夙遭閔凶。家險危墜,兄有遠志;零丁甭苦;失其所依。從今爾後,誓言不棄,攜手相扶,逮其弱冠。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立書人殷泊胡
看著手上的許諾書,殷品堯搖頭嘆氣︰「唉,早知道多騙他幾年,也可以多過幾年太平歲月。」
那年殷品堯收起世故而狡獪的姿態,佯裝為了挽救莊里搖搖欲墜的財務經濟,毅然決定冒險開拓海上貿易路線。
「泊胡,我爹留下來的基業不能敗在我手上。怪我大意,居然讓翰匯莊喪失信譽,貨物屯積著賣不出去,眼看翰匯莊就要垮了……不行!我一定得闖一闖,是好是壞交給老天爺了。」說時聲淚俱下。
見他神色凝重,殷洎胡也跟著難過。
「這很冒險,再想別的法子吧。」
「這是唯一的路,洎胡,我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神情有背水一戰的慷慨激昂。
品軒年幼,殷品堯托孤時的悲壯淒愴,令殷泊胡許下了十年之約,等他親手打理之後才發現,殷家的財富足以讓品軒敗家至下輩子都揮霍不完!有什麼用?殷品堯早已乘風揚帆,海闊天空。
他受騙了!
如今殷泊胡想起他的陰沉,竟覺寒栗!
每回殷品堯回去,殷泊胡總吵著轉權,他則亮出殷泊胡被沖昏頭時立下的字據,慢條斯理地說︰
「急什麼,時候未到。」
殷泊胡怨恨地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字跡,不免氣得跳腳,吹胡子瞪眼。
「主子,貨裝好了。」李子揚在一旁恭敬伺候。
一回首,看見他親手組織的船隊規模壯大,在擁擠喧鬧的商港依然井然有序,心底真是欣慰。現在要交給子揚,真有點舍不得。
「子揚,好好干,殷家船隊交給你,希望能看到另一番新局面。」
咦?印象中怎麼老記得自己常托交事物給人?
對了,十年前帶回來的小女娃,叫什麼來著……嘖,忘了,反正也不重要,養活她便行。他把揚州城里的一切全一古腦兒丟給泊胡,自己撒手不管,莫怪他要暴跳如雷了。
品軒也真是,他自由了十年,他也跟著懶散了十年,好,回去非好好整治他不可!如果……能找到另一個翰匯莊的主人那便好了,不過,品軒那個漿糊腦袋……
不,世上的事沒有絕對,這個……鍛練加訓練,說不定……
嗯,就這麼辦!
***
「大堂哥,告訴我不是真的!」
觸及殷泊胡含笑的眼,殷品軒驚恕地退了兩步。
「品軒,最近做了什麼虧心事?」
「大堂哥,你知道了?」他是跟人打架,卻也是打抱不平啊!
知道?不,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年方二十的品軒在外面又闖了什麼禍,反正這小子本性不壞,不至于犯下驚天動地、傷天害理的糊涂事。
品軒不惡,至少嫖賭不沾;也不好,滿腦子老想著玩。不務正業,書不好好念,武功也練不好,凡事都學半。
失望之余又換方式去想,唉,算好的了啦,商賈子弟不沾惡習,難得了!
「最近書讀得如何?先生說要你默書不是缺字便是漏段,這可不行哪!」
「背不起來有什麼辦法?大哥到底……」
「這拳練得也不怎麼好。」他還是笑著說。
「那教頭老要我蹲馬步,想著就煩,從小到大不曉得蹲過幾年馬步,還說我練得不扎實,這不是存心讓人生氣?」怎麼老問無關緊要的事,不尋常,難道大哥……
「是你主動要求練武,別人可沒逼你。」
「我大哥他……」
「是真的,他要回來了。」
書房內熒熒燈光,照出二人的光明與陰暗。
殷泊胡捧著蓋碗,喝著香濃的人參茶,有著苦盡笆來的安慰。
「你騙人!」殷品軒面如死灰。
殷泊胡穩穩端著茶,給了他自始至終不變的笑容,那笑容里的堅定令殷品軒難以置信,往後踉蹌跌了幾步。
「時候早已過了,他今年不會回來!大堂哥,街頭測字的說我今年無劫無難,他不會回來的!」
「算命的也說你今年犯太歲。」他刻意提醒品軒。
「他信上寫的不定是玩笑話。」
殷泊胡聞言馬上變臉,想起他寶貴的十年青春,陰狠地咬牙切齒︰「我的十年光陰誰敢當笑話!」
「大哥他飄泊慣了,不幾日又會載貨出海去,像往常一樣,他待不久的。」心底猶抱著一絲微弱希望。
「他敢!」重重放下手中參茶,杯中汁液濺了出來,「品軒,坦白告訴你,你大哥這回是走不了了。對我是好消息,對你……」他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恐怕是殘酷的事實。你丟了的功課趕緊找回來,俗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說不上話的。」
「大堂哥,你不能不管我!」語近哀求。
「無能為力啊!」他輕嘆了口氣。
殷品軒臉色青白,明了大勢已去,兩手抱頭向外疾奔,淒厲喊道︰
「我不要!」
***
撥開布簾,朝隙縫偷偷覷探,看見布坊里有客人,文莞心中感到無限踏實。
喜歡看著客人流露滿意的神情,當他們模在手里左翻石睇的愛不釋手時,她知道她的生活有著落了。
「還看,老喜歡偷偷模模,想教你作生意的竅門,你又不肯。」
文莞縮頭,合落的布簾瞬間隔出了隱密的空間。
她嘴角微揚,淡淡地笑︰
「葉姐,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我便不愁吃穿,生意手腕我不在行,自然不感興趣。」與人周旋,想著就累。
「不嫁人又不開店,就這麼一輩子?」
「沒想那麼多。」懶得去想,就這樣不好嗎?
又是那平淡的笑容,清秀無爭只是葉韶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她裁衣裳的手藝才讓她贊嘆又佩服。
葉韶是衣布商,販售布疋也賣成衣,以前對象是一般市井小民,上流人家不會到這兒來光顧,瞄一眼都嫌多余,賺的是蠅頭小利。自從文凳幫她裁制衣裳後,一些老爺員外的夫人千金便愛上這兒來,綢布是光滑亮麗,但她們更愛文莞交出來的新衣裳。
文莞的衣、裳單看不覺得有特別突出之處,但穿在身上卻顯得精神許多,體態更形曼妙,搖曳生姿,意外幫她帶來客源。
可惜文莞企圖心不大,說到底就是懶,她的成品不多,奇貨可居,剛送來便搶購—空。生意人逐利,葉韶也想多多益善,雖然心中惋惜,可是她一個文弱女子,葉韶不忍心強逼。
她並不了解文莞,只知她住揚州城外,家里有爺爺女乃女乃。這女孩不貪不求,瞧不出,淡淡的笑讓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