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以為他是天使?」時母露出和靄的微笑,問著晴喜。
轉頭望著天使,晴喜再調頭小聲回答︰「是上帝派天使來救我的。」
「我不懂,御天為何會是上帝派遣的天使?」時母笑出聲。
晴喜環住天使的頸項,縮進他溫暖的頸窩,她不喜歡被嘲笑。
「她很黏你。」時母對兒子說的是肯定句。
「嗯。」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他感覺得到她陌生與反感的情緒。
這對父女的動作再自然不過,時母將這一切都看進眼里。
***
她開始喜歡這里,原因只有一個——她的天使每分鐘都陪著她。
在這里,他不是醫生,還要去看其他的病人,他是她一個人的,她喜歡這種感覺。
直到,他告訴她一個青天霹靂、天地變色的訊息——
「你以後就住在這里,我有空會來看你。」時御天抱著她,認真地告訴她他即將離去的消息。
看著天使拿出行李箱,她知道情況不對了,天使要走,而且不準備帶她一起離開。
她開始覺得慌亂,大眼無助地盯著天使的臉,握住他衣服的小手緊握不放。
她鼓起勇氣,略帶哭腔地請求︰「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留在這里有女乃女乃陪你,我很忙,不能照顧你。」她楚楚可憐的小臉讓他心疼。
「晴喜乖,御天太忙了,你留在這里讀書,放假的時候御天會來看你,有空女乃女乃也會陪你搭飛機去找御天,好嗎?」時母在旁勸哄,幾日下來,她眼見這個小女孩過度黏膩御天的程度,她知道要讓她接受著實困難。
「不要!不要丟下我!」緊抱住天使,晴喜淒楚地哭泣哀求。
時御天嘆了口氣,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安撫,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但她勾住他的小手仍不放開。
「你放心把她留下回去工作吧,小孩子哭一哭就會過去了。」時母解開晴喜的小手,催促著兒子。
時御天放下晴喜,看了她許久,拿起皮箱起身離去時,仍擔心著她能否適應沒有他的生活?
奇異的是,他竟也不舍離開她。她是如此地纏著他,他卻從來不覺得煩,他必須承認,他對她也有了感情。
***
她的世界一瞬間毀了!
她的天使不要她了!
慌亂無助的她卻不敢哭出聲,冷著臉的女乃女乃讓她怕極了。
「不要哭了,御天沒時間照顧你,你乖乖留在這里。」時母感到心煩不已,她已經哭了一整天。
「來,吃點東西。」勤姐端出小小姐最愛的肉松稀飯,放在她眼前。
晴喜視若無睹,繼續扭轉被鎖住的門把,徒勞無功地想出去追拋下她而去的天使。
最終,她累極了趴在門板上睡著了。
「勤姐,抱她上樓,等她起來強迫她吃點東西,不要讓她餓到了。」時母平板地說完,起身上樓睡覺。
對這個無親無故的孫女,她拿不出一點耐性。她只不過是兒子一時移情作用救下一條小命的孤兒,幸運的她與八年前孟水仙的病況一樣,才讓御天領養了她。
她會把她養大,就當作御天領養了一個義女,她替兒子成就一樁善事積德。
她很快會學著知道時家對她的莫大恩惠,學著懂事,感恩被這個背景雄厚的家庭領養,使她一生得以順利無慮。
***
要一個十歲的孩子懂事有多快?尤其是經歷生死關頭,某部分心智已較一般同齡小孩成熟的孩子。
短短一年,晴喜從一個理解能力不足十歲的孩子,成長到超越同齡小孩。她學到的是很多人一生中可能都不識的世間冷暖,嘗到的是最孤單的無助。
一年前,她醒了哭、哭累了睡,哭啞了聲音、哭得雙眼紅腫發炎,就這樣過了一星期,直到體力不支昏倒送醫;甚至,她曾在大雨里逃跑去找她的天使而染上肺炎,一度有生命之危。
但她的天使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人同情、幫助她。周圍都是說著她不懂的語言,只有時女乃女乃和勤姐的話她听得懂,而她能听懂的話,又都是她無法理解的無情話語。
「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听話?!要是你不小心死了,要我怎麼跟御天交代?你只是他同情而領養的孤兒,不是他的女兒,不是時家的嫡孫女,時家養你,你要懂得感恩呀!」時母氣極了,一時忘了眼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氣憤的話就這麼說出口。
時母不會相信,她的話一字一句被一個十歲的孩子牢牢記住,並且誓言終有一日會明白。
她思索著,天使不要她了,難道是因為她不乖?她不听話?
……她小小的腦袋思考著各種可能,而時女乃女乃只給她一個答案——
就是她不懂感恩。
「感恩」是什麼?她始終不明白。
她想問,可這個說著她听不懂的語言的世界,她求助無門,只能白自己解釋。
她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直到時女乃女乃打了她一巴掌,她昏了,醒來後就只有懼怕,她懼怕著時女乃女乃。
她肯定時女乃女乃不愛她,她討厭她。
沒有人可以讓她依靠,她只有她自己,連天使、上帝,都好像拋棄她了,她覺得現在的世界比她腦里有壞東西隨時會死亡時都還要可怕;因為,連天使都不理她、棄她而去,她想,她不會再見到上帝了。
不會有人愛她了。
絕望,若出現在小孩的心里,所造成的後果是無法想像的。
她想死,但死後呢?她又該何去何從?上不了天堂,她會下地獄,地獄很可伯的,但……會有現在可怕嗎?
手里抱著天使送給她的圖畫書,眼楮盯著上面的圖畫,她不再思考,只讓一面面的圖案出現在她空洞的眼中。有時,會落下幾滴淚,而她已不再擦去,因為,她已失去傷心的知覺。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直到時女乃女乃幫她請了家庭教師,一個會說中文,要教她英文的老師。
她很凶,會抽走她的圖畫書強迫她開口說話。
她學會了一些句子,一些她願意說出口的句子,例如,她知道「天使」的英文是「angel」。
重要的是,她懂了「恩惠」的英文與意思,「give」——給與,就是別人給她的任何東西。可是,她還是不懂時女乃女乃所說的意思。
她不再笑,只懂得怕,怕時女乃女乃,怕所有的人;她也不再等待天使,她知道不會有人再愛她了,她不再期待。
她學會了勇敢不哭泣,因為哭泣不會有人幫助她;只有靜靜的听出她必須做的事與動作,而且做對了,她才不必受責罰。
一年後的現在,她听到了時女乃女乃接的一通電話——
時御天要來了!
是的,她知道時御天不是天使,他是她的爸爸,一個丟下她不管的爸爸,一個不愛她、領養了她、曾救了她的爸爸。
時女乃女乃命令她必須喚時御天為爸爸,他不是天使,他是領養了她的父親。
她的心有雀躍,但有更多的害怕。
爸爸來的那天,她看見他了,從二樓的窗戶。
爸爸沒有變,他看著她,眼神沒有變,但她不敢走近他。
她幾乎都快忘了,一年前,她是如何的想每一刻都要跟他在一起,還有,她以為他是天使的堅定信念。
時御天看著晴喜,她瘦小的模樣沒有變,他疑惑著這里的良好生活環境為何沒有讓她看起來更健康?而令他憂慮的是,她的雙眼,不是他記憶中有神水靈的大眼,而是畏縮的眼神里竟是寫滿陌生與懼怕。
她站得遠遠的,小臉上沒有表情、沒有笑意,他幾乎要懷疑那個令他想念的小女孩不是眼前的晴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