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疑了好多天,既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可以討論。身體上的不適在加重,沒胃口,沒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挨到九月初,她覺得沒辦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須要找另一個當事人談談。于是,她騎著腳踏車,去了水雲間。若鴻確實夜以繼日,全力以赴的畫了兩個月的畫。在畫畫的過程中,他時而歡喜,時而憂愁,時而得意,時而灰心,時而覺得自己是天才,時而又認為自己是廢物……就這樣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的把自己折騰了兩個月。幸好芊芊陪伴在側,不斷的打氣,不斷的鼓勵,是個「永不泄氣的支持者」。這樣,若鴻終于有了五、六十張自認還過得去的作品,盡避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卻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悅和興奮。這天,陽光很好,水雲間外的草地,一片碧綠。芊芊把若鴻的畫,一張張排列在草地上,用石頭壓著四角,以防被風吹走。她再一張張審視過去,嘴里喃喃的說著︰
「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喜歡……這一張我也喜歡……」她抬頭叫︰「若鴻!每一張我都太愛了,怎麼辦?畫展到底要用多少張?」
若鴻奔過來,看著一地的畫,他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得意。「傻瓜!」他故意的笑罵著芊芊︰「什麼每張都喜歡?」這張就不好,這張也很爛,這張……這張實在不錯!這張也還馬馬虎虎……唔,唔……這張嘛,這張是杰作!」他情緒高漲,興奮不已。「哇!才多久時間,我居然完成了這麼多幅畫!炳哈!」他大笑著︰「哈哈,哈哈……」太高興了,他往後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兩眼望著天空,大叫著說︰「天為被,地為裳,水雲間,我為王!炳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悅,跪在他身邊,看著他。見陽光閃耀在他整張臉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著說︰
「你真的有點瘋狂□!」
「不是一點點瘋狂,是很多很多瘋狂!」若鴻笑著說,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來,兩人滾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團。子璇就在這時,到了水雲間。
她停下腳踏車,驚訝的看著一地鋪陳的畫,和那滾成一團的若鴻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塊巨石狠狠撞擊了一下,倉促間,她轉身想離去。但是,若鴻和芊芊已經看到她了,兩人急忙從草地上站起來。「子璇!」若鴻喜出望外︰「你終于肯來水雲間了!炳!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不理我的!」子璇深深的吸口氣,力圖平靜自己。芊芊已走過來,對她羞澀的、友善得近乎討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幾歲,我有什麼不對,你原諒我吧!如果我們大家能恢復以前的友誼,我就太高興了!」子璇對芊芊軟弱的笑了笑,心情實在太爛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強,她抬眼去看若鴻,心事重重的說︰
「若鴻,我來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鴻不由分說,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畫前面︰「快來!你幫我看看這些畫,你看我畫得怎樣?我的畫展就要舉行了,我實在很緊張……」
「畫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攬翠畫廊!我已經寄請貼給你們了!你回去告訴子默和舒奇他們,一定要來!」他興沖沖的說著,又解釋了一句︰「當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沒能力去租那種地方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鴻一眼,心中的感覺,真是復雜到了極點,說不出有多嫉妒,也說不出有多苦澀!
若鴻一心只在他的畫作上︰
「你看!這一張,我好得意,我給它取名字叫奔,你說好不好?還有這張,畫的是雨後的天空,我還沒定名字,你說叫什麼好?」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畫吸引了,她一張張看過去,越看越驚奇。不得不贊賞的說︰
「若鴻,你真是才氣橫溢,畫得……太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若鴻興奮得像個孩子︰「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芊芊說她每張都喜歡,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虛偽!我真的有進步,是不是?是不是?」子璇忽然看到兩張並排而放的油畫,畫的都是人像,一張是自己披著薄紗站在窗前,一張是芊芊,佇立在西湖湖畔,穿著件低胸的白色綢衫,胸前的「紅梅」,赫然在目!子璇瞪著那兩張畫,頓時覺得五內俱焚,整個胃都翻攪了起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于來時想談的問題,也談不出口了。她掉轉身子,回頭就走。
「子璇!」若鴻驚呼著;「你才來,怎麼就要走呢?別走別走!進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給我拿了兩罐碧螺春來……」子璇一語不發,跳上車子,頭也不回的、飛快的、逃也似的騎走了。芊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恐懼的說︰
「若鴻,我覺得她不對勁兒!你是不是該……追她去?也許……她有話要對你說……」
若鴻搖搖頭,有些沮喪起來。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經在兩個女孩中選擇了一個,就對這一個好到底吧!子璇的創傷,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第十三章
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她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的,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衣婦那兒,弄到了一個地址。于是,這晚,她單槍匹馬,還著二十塊現大洋,帶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個地址。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四顧無人,忙忙的關了門,把她拉進了小屋。
小房間里陰暗潮濕,一股藥水味和霉味撲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暈目眩了。產婆讓她躺上了床,先幫她檢查,手指在她肚子上東壓壓,西壓壓,一股「專家」的樣子。
「幾個月了?」產婆問。
「大……大概三個月。」她囁嚅著。
「我看不止□!」產婆說︰「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了!你今天是踫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幫你拿,這麼大的孩子,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女圭女圭了……」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具,鉗子剪刀在盂盆里丟來丟去,一陣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听著,不自禁的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她把手緊壓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成形的小女圭女圭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層肚皮,在探索著她的手,在試著和她相握。她驚顫著,渾身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內心深處。
「你要怎麼做?」她問產婆。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現在我用刮的,是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
「是啊!」「那,她急急的,沖口而出︰「他會不會痛?」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我不是說我,」她激動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現在有沒有感覺,會不會痛?」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