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里頭。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幾捆稻草,里里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ど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里,雙眼則直直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ど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ど快,那ど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滿了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前抓住了她。
「你為什ど要這ど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為什ど你會做出這ど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因為我要報仇!一開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並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讓意外發生,然後我好借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每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
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誰?」
「在身分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淒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
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
第九章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
她平著聲音敘述,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說著別人的故事。
「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松園的表少爺對她先是欺騙玩弄,然後棄如敝屣﹔又痴又傻的紡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以為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誰知卻被當場跋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里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路。最後,她逼不得已,只將淪落于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我!」
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著傾听,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為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他們翻了臉,帶著我離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于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挖墳的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我以為在受了這ど多苦之後,在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後,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當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下不了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娘,但我就是那ど沒用啊,怎ど辦?因此,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為,這是最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害慘了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
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回的罪愆。
分擔秘密等義于分擔心情。萬里並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于紫煙來說,任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余﹔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解放,因為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後,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
「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我怎ど辦,不管我會落得什ど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的報應!」
「不!」萬里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為什ど?」她含淚望著他。「每當別人贊美著說紫煙怎ど怎ど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活像一只披著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為什ど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
「你好過?那其它的人怎ど辦?你教大家怎ど樣來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凶手,而且這個凶手還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女乃女乃赫然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癌首認罪並不能使你得到解月兌,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你听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听清楚了嗎?」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著唇,不知道該怎ど辦?他眉一緊,厲聲道︰「我問你听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唇有一排明顯的齒印。
「听……听清楚了。」
他瞪著她唇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幾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後的歲月都將背負著罪惡的陰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ど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離的環境中,她是如何掙扎著求生存?而現在,為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承受著起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後,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ど死命的咬著唇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淚吞下?想到這里,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著牆角,怯怯的說︰「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後,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象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余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ど可以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糟糕的是,她怎ど可以這ど評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視著她,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