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磊低下頭沉思,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崖上,只有風聲,來往穿梭。忽然,夏磊振作了起來,猛一抬頭,他眼光如炬。
「我們,一定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愛得坦坦白白,問心無愧!也唯有這樣,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處,即使是日久天長,也不會發生變化!」
夢凡被動的,目不轉楮的凝視著夏磊。心中愁腸百折。十分不舍,百分不舍,千分不舍,萬分不舍……卻心痛的體會出,夏磊的決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進逼,只怕夏磊終會一走了之。她眨動眼瞼,淚珠就洶涌而出。
「只有你,會用這種方式來說服我!也只有你,連‘拒絕’我,都讓我‘佩服’呀!」
「拒絕?」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這兩個字,來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終于深深了解你了!」夢凡點著頭,依戀的、委曲求全的瞅著夏磊︰「我會听你的話,壓下男女之愛,升華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讓我們也能像兄妹一樣,朝夕相見吧!」
他緊緊的注視她,好半晌,才用力一點頭。
「我答應你!」他堅定的說︰「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以後,誰也不許犯規,我們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點頭。眼光始終不曾離開他的臉。
兩人站在崖上,就這樣長長久久的痴痴對望。
太陽終于從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燦爛的紅霞,徐徐上升,緩緩擴大,燒紅了半個天空。接著,太陽像是從山後直接就蹦了出來,乍然間光芒萬丈。灰蒼蒼的天空先被朝霞映成紅色,接著,就轉為澄淨的蔚藍。灰蒼蒼的大地重現生命的力量,樹是蒼翠的綠,楓樹林是紅黃綠三色雜陳。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條白色的緞帶。
夏磊終于掉頭去看大地、看太陽、看天空。剎那間,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般,光明磊落!
就這樣了。那天早上,他們在望夫崖上,做了這個神聖的決定。兩人都感到有壯士斷腕般的痛苦,卻也有如釋重負般的輕松。就這樣了,從今以後,一定要牢守這條游戲規則,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覺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規定。自從童年開始,夢凡就是他的小影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她主動的追隨著他。所以,只要夢凡不犯規,他自認就不會犯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一點也不輕松。夢凡出現在他每個夢里,每個思想里,每頁書里,每盞燈下,每個黎明和黃昏里。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見不到她時,思緒全都縈繞著她,見了面時,心中竟翻滾著某種狂熱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強烈,絕非兄妹之情!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深火熱般的掙扎中,每個掙扎都是一聲呼喚;夢凡!無窮無盡的掙扎是無窮無盡的呼喚;夢凡、夢凡、夢凡、夢凡……
這就是故事一開始時,夏磊為什麼會站在望夫崖上,心里翻騰洶涌著一個名字的前因後果了。望夫崖上,有太多的掙扎;望夫崖下,有太多的回憶!餅去的點點滴滴,由初見夢凡,到相知,到相戀,到決心化男女之愛到兄妹之情……長長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夢凡呵!在無數繁星滿天的夜里,在無數曉霧迷朦的清晨,還有無數落日餃山的黃昏,以及許多淒風苦雨的日子里,夏磊就這樣佇立在望夫崖上,極目遠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夢凡呵!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松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賓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夏磊就這樣把自己隔入一個進退失據、百結千纏的處境里了。
第十章
無論心里有多麼苦澀,日子總是一天一天的挨過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著自己的誓言,雖然和夢凡朝夕相見,卻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夢凡漸漸的瘦了,憔悴了,蒼白而脆弱。兩人交換的眼光里,總是帶著深刻的,無言的心痛,會痛得人昏昏沉沉,不知東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這種折磨中,他到底還能撐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卻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會喝醉酒,是因為康勤。
這晚,夏磊在一種□徨無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記藥材行。誰知,康勤卻一個人在那兒喝悶酒。時間已晚,店已經打烊了,康勤面對著一盞孤燈,看來十分落寞。
「好極了!」康勤已帶幾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無聊賴,感懷自傷,你來了,我總算有個伴了!磊少爺,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來就舉杯。「為這‘磊少爺’三個字,罰你三杯!」他激動的嚷著。「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兩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誰也不比誰強!何況,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少爺’?」
康勤淒然一笑。「不管你是什麼時代,這少爺、小姐、老爺、奴才都是存在的!許多規矩,是嚴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擊了,眼中閃過了痛楚。
「康勤,你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著夏磊。
「我並不是在說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蕭索和淒苦了。
「難道你也有難言之痛嗎?」
康勤整個人痙攣了一下。
「喝酒!小磊,讓我們什麼話都不要說,就是喝酒吧!避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無可奈何,我們就讓它跟著這酒,一口咽進肚子里去!」「說得好!」夏磊連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說話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獲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這康家,是養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情感呢?人如果沒有情感,不是可以快樂很多嗎?我為什麼不是風,不是樹木,不是岩石呢?我為什麼做不到無愛無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動的看夏磊︰「小磊!把這個恨,也一口咽進肚里吧!我陪你!」說著,康勤就干了杯子。「好好好!」夏磊連聲說︰「把所有的愛與恨,種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思緒,統統咽進肚子里去!」他連干了三杯。
「干得好!」康勤漲紅了眼圈︰「你是義子,我是忠僕,你不能不義,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存心要把我們打進地獄里去!」
「是呵是呵!」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為什麼如此激動,卻因康勤的激動而更加激動︰「明知不該愛而愛!這就是忘恩負義!我這樣割舍不下,牽腸掛肚,簡直是可恥的事,夢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義呀!」
康勤驚怔著,整個人都亢奮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時候,我是要在臉上刺字的!我——該死啊!」
「我才該死啊!」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杯我一杯,說著,喝著,然後就哭著,說著,最後是哭著,喝著。夏磊酒量不深,終于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鬧起來︰「什麼樣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謬了!太可笑了!什麼夏磊嘛!謗本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騙天白,騙干爹,騙夢凡,騙自己!什麼兄妹之情嘛!混蛋!說的比唱的還好听!混蛋!一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思念不舍,混蛋!虛偽!偽君子!小人!卑鄙!」他踢開凳子,腳步踉蹌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給我滾出來!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畢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