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凡,是天白的‘媳婦’喲!」
胡嬤嬤把床單扯平,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夏磊的心髒,又被重重撞擊了。
第二個提醒他「身分」問題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謙的姨太太,娶進門已經十五年了。是個眼楮大大的,眉毛長長的,臉龐兒圓圓的女人,十五年前,是個美人胎子,可惜父母雙亡,跟著兄嫂過日子,就被嫁到康家來做小。現在,心眉的兄嫂已經返回老家山東,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無親無故了。
心眉是個很單純,也很認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傷痛,是她失去過一個兒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終記得,心眉對那個襁褓中的兒子,簡直愛之入骨。康秉謙給孩子按排行,取名夢恆。夢恆並不「恆」,只活了七個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棟大宅子里,都響著心眉淒厲至極的哀號聲︰「夢恆!你既然要走,為什麼來到人間戲弄我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過來,而且,熬過了這麼多歲月。她也曾期望再有個孩子,卻從此沒有消息。青春漸老,心眉的笑容越來越少。眼里總是凝聚著幽怨,唇邊總是掛著幾絲迷惘,當初圓圓的臉變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麗的,有種淒涼的美,無助的美。如果沒有五四,心眉永遠會沉睡在她那個封閉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麼新的東西帶來了,夏磊直問到她臉上那句︰「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沒有要求?真覺得自己有尊嚴、有地位、有自由、有快樂……」震撼了她,使她在長夜無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攔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說的什麼自由、快樂,我都不懂!你認為,像我這種姨太太,也能爭取尊嚴嗎?」
「當然!」夏磊太吃驚了,中國這古老的社會,居然把一個女人的基本人權意識都給剝奪了!「不論你是什麼身分,你都有尊嚴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快樂的權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吶吶的說了三個字,就咽住了,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他。「怪不得什麼?」他困惑的問。
「怪不得……你雖然是抱進來的孩子,你也能像夢華一樣,活得理直氣壯的!」夏磊心中,又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驀的醒悟,所謂「義子」「養子」,在這個古老的康宅大院里,就和「姨太太」一樣,是沒有身分和地位的!
第三個提醒他身分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記藥材行去幫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幫他整理剛從東北運來的人參。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緒低落。「怎麼了?」康勤注視著他。「和誰斗嘴了?夢華少爺還是夢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語。「我知道了!」康勤猜測著︰「老爺又說了你什麼了!」康勤嘆口氣︰「磊少爺,听我一句勸吧!俗語說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康家上上下下,對你已經夠好了,有些事,你就忍著吧!」夏磊驚怔的看康勤,情不自已的咀嚼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對了,還是大家不對了!」他沮喪的說︰「最近,每個人都在提醒我……小時候的歡樂已經沒有了!人長大了,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開一些,活著,就這麼回事呀!」
又一個認命的人!夏磊一抬頭,就緊緊的盯著康勤︰「康勤,我想問你……你為什麼在康家做事呢?你儀表不凡,知書達理,又熟悉醫學,又懂藥材,又充滿了書卷味……像你這樣一個人,根本就是個‘人才’,為什麼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驚,被夏磊的稱贊弄得有點兒飄飄然,對自己的身世,難免就感懷自傷了︰
「磊少爺,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飯長大的!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我不過是個奴才而已。老爺待我不薄,從小,私塾老師上課時,允許我當‘伴讀’,這樣,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爺歡心。又把太太身邊的金妞給我當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沒幾年就死了……老爺每次出差,也都帶著我,現在又讓我來康記藥材行當掌櫃……我真的,真的,沒什麼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認真的問︰「你活得很知足嗎?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里,就沒有‘遺憾’了嗎?」
康勤自省,有些狼狽和落寞了。
「很多問題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過沒有呢?」「當然……想過。」「怎樣呢?你的結論是什麼呢?」
「怎麼談得上結論?有些感覺,在腦海里閃過,就這麼一閃,就會覺得痛,不敢去踫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讓它這麼過去了!」「什麼‘感覺’呢?哪一種‘感覺’呢?」
康勤無法逃避了,他正眼看著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覺,‘失去自我’的感覺,不曾‘好好活過’的感覺……還有,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繭而出’的感覺!」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動的說︰「就是這樣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視著,有種了解與友誼在二人之中流動。如水般漾開。「康勤!」夏磊怔怔的問︰「你今年幾歲了?」
「四十二歲!」「你是我的鏡子啊!」夏磊月兌口驚呼了。「如果我‘安于現狀’,不去爭取什麼,四十二歲的我,會坐在‘康記藥材行’里,追悼著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來,蹌踉的沖到門口,掀起門簾,一腳高一腳低的離去了。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歡。五四帶來的沖擊,和自我身分的懷疑,變成十分矛盾的一種糾結。他覺得自己被層層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漸變成了一張大網,把他拘束著,捆綁著,甚至是吞噬著。他不知道該怎樣活著,怎樣生存,怎樣才能「破繭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個「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馬車,他爬在屋頂修屋瓦,他買磚頭,補圍牆,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門,拆卸下來,再重新裝上去……忙得簡直暈頭轉向。夢凡屋前屋後,院里院外追著他,總是沒辦法和他說上三句半話,忽然之間,那個在校園里振臂高呼,神采飛揚的大學生,就變成康家的一個奴隸了。
這天,夢凡終于在馬廄找著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著追風。如今的追風,已長成一匹壯碩的大馬了。夏磊用力的刷著馬,刷得無比的專心。
「這康福康忠到哪里去了?」夢凡突然問。
「他們去干別的活兒了!」夏磊頭也不抬的說。
「別的活兒?」夢凡抬高了聲音︰「這康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兒,你不是一個人包攬了嗎?昨天爬在屋頂上修屋頂,前天忙著通陰溝,再前些天,修大門中門偏門側門……你還有活兒留下來給康福康忠做嗎?」
夏磊不說話,埋著頭刷馬,刷得那麼用力,汗珠從額上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夢凡看著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極。從懷里掏出了小手絹,她往前一跨步,抬著手就去給夏磊拭汗。
夏磊像觸電般往後一退。
「別踫我!」他粗聲的說。
夢凡怔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夏磊,握著手絹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後退了一步,臉上浮起深受傷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麼了?」她憋著氣問︰「是誰得罪了你?是誰氣著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不停的做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