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慢慢的,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楮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只奮力的掘著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到可柔的尸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像水面的一個小泡沫,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別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踫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靶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剎那就等于永恆。車子蠕動了,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見天國,在你掌里盛住無限,
一剎那間便是永恆!」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于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個夢完了。
尾聲
在寧靜的夜色里,老人結束了他的六個夢。
窗外︰有月亮,有星星,有蟲鳴,有雲,有煙,有夢。
少女仰起頭來,凝視著老人說︰
「爺爺,小霏如何了?」
「跟著王其俊,過著最愉快的生活。」老人微笑的說,深深的凝視著少女那張姣好的臉。
少女沉思片刻。「爺爺,這些夢都是真的嗎?這些人物都是你那照相本里有的嗎?他們是不是互有關聯?爺爺,王其俊是否就是第二個夢里的柳靜言?」「你問得太多了,小紋,」老人的嘴邊掠過一個飄忽的苦笑︰「記住,小紋,人生並不見得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美好,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握牢它吧,小紋。但願你所有的,都是幸福和歡樂!」「爺爺,這些故事里有你嗎?有我嗎?」
「唔……」老人看著窗外︰「哦,看!小紋,窗外的月亮真好,夢都已經完了,來,我們來賞月吧!」
月亮真的很好,一圈月華正繞著月亮散布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