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的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的凝視他,低低的問︰
「真的嗎?」「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跳起來說︰「廣楠,你必須離開——」說到這兒,她停住了,他們都听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楮。「廣楠,」她幽幽的說︰「吻我,廣楠,吻我。」廣楠俯下頭來吻她。警車尖銳的煞車聲從門口傳來,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淚水咸澀的流進他們的嘴里,曉晴暗啞的說︰
「這不會是結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警察破門而入,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後說︰
「我愛了你那麼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
「我也是。」她說。一段沉默。他低聲說︰
「照顧那幾個孩子。」「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楮。「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
便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
筆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模著她柔軟的鬢發。半響,少女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兒,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壞的……
第六個夢流亡曲
今夜,多麼靜謐安詳,窗外,連蟲聲都沒有,月亮也隱進雲層里去了。我听到了風聲,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嶺的奔馳著。是的,翻山越嶺……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就和我們一樣,在這條迂徊的人生的路線上,大家熙攘著,奔馳著……于是,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不期而然的發生,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的展開……。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這天來了一個僕僕風塵的五十余歲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綁腿的褲子,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表。他走進一家飯館,叫了一碗面,坐下來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緊鎖著,滿臉都是憂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錢的時候,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
「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扎在哪兒?」
「不知道。」酒保干脆的說,一面狐疑的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老人嘆口氣,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袱,走出了飯館的大門。在門外的陽光下,他略事遲疑,就灑開大步,向前面走去。黃昏時分,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黃土鋪。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他請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熱烈的招待和歡迎。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熱心的詢問老人的一切,老人自報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從哪兒來?」老農問。
「長樂。」「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陽早就失守了,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
「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兒子沒找到,倒踫上了戰爭。」「你少爺?」「從軍了。」老人淒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輕的時候,對兒女總不大在乎,年紀一大,不知道怎麼,就是放不下。其實,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馬亂的,軍隊又調動頻繁,要找一個士兵,好像大海撈針。可是,兩年前,我的朋友來信說在長沙踫到他,等我到長沙來,就變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嘆口氣,咽下許多無奈的淒苦,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
老農也嘆氣了,半天才輕輕說︰
「我有四個兒子,兩個在軍隊里。」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然後,老農問︰「你看黃土鋪保險嗎?」
王其俊搖頭,說︰「逃。而且要快!敵人在節節迫進,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我不逃。」老農說︰「我一個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所謂湖南騾子,任你怎麼勸,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下的決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槍聲驚醒,他坐起身來,側耳傾听,遍山遍野都是槍聲。同時,老農也來打門,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里。老農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王老先生,敵人打來了,你趕快逃吧,你是讀書人,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踫到讀書人就要殺的,你快逃吧,連夜穿出火線去!」「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緊張的問。
「我沒有關系,我是種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著槍聲,知道事不宜遲,他取了包袱,想塞點錢給那老農,但老農硬給塞了回來,嚷著說︰
「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我沒有關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農的家,藉著一點星光,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國老百姓的辦法,踫到經商的就搶,務農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讀書人,是一概殺無赦!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視,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這樣,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于是,他開始看清四面的環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卻並沒有人來干涉他或檢查他。他再一細看,才知道全是中國軍隊。這一下,他又驚又喜。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他拉住了一個軍人,問︰「請問,長樂失守了嗎?你們到哪里去?」
「撤退!」那軍人不耐的說︰「全面撤退!」
「為什麼?」他狐疑的說︰「放棄了嗎?」
「不知道!」那軍人沒好氣的說︰「這是命令!」
「可是——」「走開!走開!別擋住路!」後面的軍人往前沖,他被一沖就沖到了路邊。站在路邊,他愕然的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隊伍顯得十分零亂,走得也無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槍、水壺,還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突然敵機隆隆而近,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見稻草,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作掩護工作的。他站在那兒,看著那走不完的軍隊,听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湖南棄守!可憐的老百姓!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