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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夢 第8頁

作者︰瓊瑤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里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是的,爸爸。」「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里,讓你母親擔心。」「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听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扎在心里,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里,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于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于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楮。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楮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于是,他糊糊涂涂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涂涂的發現,房間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于,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贊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里。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楮里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了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楮,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听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模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嘆了口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于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楮。

「我真糊涂,」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了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楮,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于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于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扮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女乃女乃是個啞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女乃女乃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沖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里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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