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楮,彷佛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于,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豪哥,無論我怎麼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只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戲。在書房里,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蹌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許久之後,才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里來給婉君制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麼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麼事故要發生。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氣瞪著她的大眼楮。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籠子里裝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婉君皺皺眉,問︰
「怎麼弄的?」「捉這只蝴蝶,」叔豪說,高高的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只?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里一陣抽痛,她說︰「進來吧,擦一把臉,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里撲著翅膀,這才發現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李商隱的句子︰「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的沉思起來。
餅了一天,叔豪又送進一個籠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蠶,籠子上也有一張紙條,龍飛鳳舞的寫著一首古詩︰「春蠶不應老,
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婉君把頭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閉上眼楮。當第三天,叔豪又來打門的時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說︰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靠在門框上,閉上眼楮,喃喃的說︰「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的張開眼楮,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臉一紅,轉過身子想進房里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的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關注的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
「為什麼?」她轉開頭。「沒有什麼。」「不要進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你說過了什麼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麼?怨你什麼?又怪你什麼?告訴我。」「沒有,什麼都沒有。」她搖搖頭說。
「是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不願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了解我對你的關懷?婉君,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面容嚴肅,眼光柔和而懇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關懷和深情。他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里,讓他幫她抵制一切困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楮里浮起一片疑雲,他擔憂的說︰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她猛烈的搖頭,喘著氣說︰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的說,對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麼喜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現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點點頭,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撫模她光滑的面頰。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那個角落里跑了出來,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吧!」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說︰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過頭,就要鑽進房里去,但仲康搶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說︰「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楮正狠狠的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淒楚。她立即發現他憔悴了,他的眼楮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軟弱的站著,覺得仲康的眼楮那麼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她的內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去吧!」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
靶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的看著他,說︰
「怎麼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仲康爆發的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後你來圓房!婉君到底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于你!」
「你是什麼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的問。
「你以為只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在應該我和婉君圓房!」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
婉君渾身顫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楮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向一邊。仲康劇烈的搖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楮里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婉君!你愛我,不是嗎?」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愛誰?」
婉君發出一聲喊,哭著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沖進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小籠子里的一只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的看著這小東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目眩。一只蟬也加入了合唱,高聲叫著︰「痴呀!痴呀!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