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楮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听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月兌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沒听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
婉君蹲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的看著籠子里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里,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面高舉著它們的觸須。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里亂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里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干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只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沖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沖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麼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楮,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的說︰「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舌忝舌忝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只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听!」「下次我講好听的給你听!」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余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楮,對于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干嗎?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里的污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里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里散步。這天,伯健罷走到魚池邊,就听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隻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只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你輸了怎麼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扮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扮哥,你講故事給我听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
「詩背出來沒有?」「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听听。」「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苞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于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里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楮,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郁,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心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