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通」一聲,當場彬下,抓住母親的旗袍下擺,有口難言,淚如雨下。母親啊母親,我一生中,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總是功虧一簣,驚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親。誰知,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他盯著我,冷冷的說了一句︰「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後悔的!」
我渾身顫栗,在顫栗的同時,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憐。我捫心自問,寫《窗外》,我不悔,讓父母如此難過,我不解。我無法去「後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親生氣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我跪在那兒,一聲又一聲的重復著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喊了幾百句我錯了,母親卻充耳不聞,推開我,她把自己關進門內,再也不肯理我。父親對我甩了甩袖子,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這一幕,因為鑫濤在場,完全看入眼內,這樣強烈的場面,把他驚呆了。當我茫茫然,昏昏然,依舊跪在那兒掩面痛哭的時候,他才走過來攙扶我,我站起身來看著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滿眼光的憐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我就崩潰的倒進他懷里去了。
母親的憤怒沒有停止,第二天,她開始絕食。怎麼會弄成這個局面呢?怎麼會這樣嚴重呢?我到今天也無法了解。母親一絕食,父親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輪流到母親床邊,端著食物去求她吃,去勸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過去,母親依然滴水不進,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親床前,雙手捧著碗,哀求母親吃東西,她理都不理我,閉著眼楮,不說話也不睜眼楮。第五天,全家慌亂成一團。鑫濤每天來我家,幫著我想辦法,嘗試著穩定我的情緒,因為經過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經形容憔悴,簡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著我,不停的對我說︰
「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東西,只有送醫院,醫生會讓她吃東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著我的手,急迫的看著我說︰「停止自責吧!寫書,拍電影,是自然的趨勢,會引起這樣的後果,不是你能預料的!何況,拍電影這件事,是我幫你做的決定,要錯,也是我錯!我最懊惱的事情,是在你這樣無助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而不能幫你!」他已經幫了我,他使我在混亂的情緒中,理出一條線來,那天,我把小慶叫到身邊,要他捧著牛女乃杯,去給「女乃女乃」喝。小慶才六歲,幾天以來,已經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聲不響,捧著杯子,就徑直的走到母親床邊,雙膝一跪,把杯子湊到母親嘴邊,他用軟軟的童音說︰
「女乃女乃,你不要生媽媽的氣了!我端牛女乃給你喝!」
母親眨眨眼,依然不理,小慶又說︰
「女乃女乃!喝牛女乃!女乃女乃不吃東西,媽媽也不吃東西,大家都不吃東西,小慶也不敢吃東西……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在小慶聲聲哀喚的當兒,我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小慶一齊跪下,我這一跪,小妹走過來,也加入我們跪下,我們大家跪著,叫媽的叫媽,叫女乃女乃的叫女乃女乃,真是叫得萬般悲切。母親此時,終于撐不住了,一面掉眼淚,一面喝了小慶捧著的那杯牛女乃。看到母親總算喝牛女乃了,我這才松出一大口氣來,頓時覺得四肢發軟,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既然喝了牛女乃,就不再絕食了。我看到母親肯吃東西了,雖然如釋重負,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從母親臥室出來,一眼看到鑫濤,拿著串汽車鑰匙對我說︰
「我要帶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麼?」我問。
「不做什麼。讓你透一透氣!」
「好!」我點點頭。「我確實需要透透氣!這幾天來,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過汽車鑰匙,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還沒考到駕駛執照。「讓我來開車!」
鑫濤不說什麼,我們鑽進汽車(是鑫濤才買了半年的一輛二手車),我剛在駕駛座上坐定,一回頭,發現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飛已在後座上坐好了。小妹沖著我一笑說︰
「不是你一個人需要透透氣,我們也需要透透氣!」
「是啊!」阿飛接口說︰「你媽這樣強烈的個性嚇壞了我!小妹愁眉苦臉,我也不好過,快要憋死了!」
那時候,阿飛雖和小妹熱戀,母親從新加坡回來,見到阿飛後,並不太喜歡,正如我預料的,她認為阿飛配不上小妹。這次母親絕食,阿飛在一邊旁觀,也驚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來,就更加擔心害怕了。這種心態,我能了解。我點點頭,嘆口氣說︰「我們都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走吧!我們去透透氣!」
我發動引擎,駛出市區。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台北開車到台中,大約要六小時。我一駛出市區,只覺得多日來的郁悶,急于要發泄。踩足油門,我一路開快車,開著開著,天下起大雨來,我在雨中繼續沖刺,一路超車,開得驚險萬狀,後座的小妹阿飛嘆為觀止。這樣,我只用了兩小時,就開到了中途站新竹。車到新竹,大雨傾盆而下。我停下車來,這才覺得筋疲力盡,自從母親絕食,我就沒有睡過覺,經過這一陣沖刺後,整個人都發軟了。我讓出了駕駛座,把車子交給鑫濤,我說︰
「下面由你來開!我兩小時開到新竹,看你會不會輸給我?我賭你兩小時內,開不到台中!」
我為什麼要說這幾句話呢?我真不明白。事後,我常想,人是逃不過命運的!命中該有的,不論是福是禍,反正逃不掉!鑫濤接手,車子駛出了台中市。雨越下越大,車窗外全是雨霧,鑫濤學我,把車子開得飛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宣稱說︰
「我要睡覺了!」說完,我把雙腿蜷在椅墊上,往後一靠,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我這人一向很難入睡,但那天,卻睡得十分香甜。睡夢中,忽然覺得車子急速震動,我一驚而醒,只見前面一輛十輪大卡緊急煞車,我們的車子跟著煞車,發出令人驚悸的煞車聲,車速太快,已經煞不住,車子眼看要鑽進大卡車的肚子里去,鑫濤飛快的轉駕駛盤,于是,車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顆火箭般直撞上路邊的一棵大樹。
撞車的前後,大概只有幾秒鐘。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迎向大樹,然後是劇烈的撞擊,碎玻璃對著我紛紛墜下……我本能的用雙手護住頭部,把臉埋在膝彎里。車子一陣顛簸,往前沖又往後退,終于停下。我有好一會兒,驚嚇得沒有意識,然後我急切的撲向鑫濤,大聲問︰
「你怎樣?你怎樣?」鑫濤回頭看我,臉色雪白。
「你怎樣?你怎樣?」他吼了回來。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頭,才發現自己身上,到處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動不了。
「我還好!」小妹申吟著說︰「阿飛……」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飛嚷著。
還好!謝天謝地!我心里喊著,最起碼,我們四個人都還活著。緊接著,一陣人聲鼎沸,是前面那輛大卡車里的人,飛奔著過來救我們。他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子的殘骸中拖出來,抱進卡車中,急速的把我們送進通霄的一家小外科醫院里去。通霄是一個地名,是個小小的鎮。我們四個進了醫院,這才彼此檢視傷口,外表看來,我最淒慘,全身無數大小傷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塊肉已整片削去。鑫濤的右腳不能動了,只看到肌肉迅速的紅腫起來。阿飛嘴唇砸破,滴著血。小妹周身沒傷口,只是臉色蒼白。小外科醫院決定先治療我,拿出針線,就開始幫我縫傷口,老天!他居然沒有給我先上麻醉藥,針線從我皮膚中拉過去,我痛得尖叫起來,小妹急急的喊︰「你們把我姐姐怎麼樣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這樣縫她呀!」「不縫起來會有疤痕的!」醫生說。「別縫了!別縫了!」我哀求的嚷︰「反正我早已遍體鱗傷,不在乎有疤沒疤了!」鑫濤坐在遠遠的椅子上,無法走過來,也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只是一個勁的對我們這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