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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30頁

作者︰瓊瑤

想到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哭著奔向母親,抓著母親的手,我在滿屋子賓客的注視下,對母親跪了下去。我哭著喊︰「我不飛走,我不飛走!我發誓,從此听你的,只要你不哭!」母親啊!我不要你哭!十六歲那年,我就發過誓,不要讓你哭!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你哭!那麼,就讓我的心碎成粉末吧!我投降了!我不飛了!我跪在那兒,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感到母親的手在顫抖著。而滿屋賓客,一片唏噓聲。就這樣,我二十歲的生日過去了。就像母親說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的二十歲!直到今天,二十歲生日那天的種種事情,在我眼前心底,都歷歷如繪!

二十歲生日過去,我沒有去嘉義。第二天,我也沒去,第三天,我仍然沒去。一星期過去了,我依舊沒去!

我失約了。老師那邊,是一片沉默,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已徹底和他斷絕了音訊。我的初戀,就這樣悄然結束。回憶起來,我和老師的感情,從開始到分手,前前後後,不過只有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它改寫了我這一生的命運!在我後來的遭遇中,這逝去的一年,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別了,我的老師。二十歲那年,我常倚著窗子,看天空有沒有燕子飛過。心里反復低唱著一首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的屋邊,讓它彈動你的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曾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的命運哭泣,希望如夢心也無依。」

二十歲那年,我依然無助。沒辦法收拾初戀的悲痛,沒辦法遺忘那一年的點點滴滴。沒辦法漠視父母的愛,也沒辦法治療自己的自卑。當心底的歌縈繞百回千回之後,大學聯考仍然在等著我!(一直到十幾年後,我才輾轉知道,老師在那一年中,寫了幾十封信給我,嘗試過各種渠道,想把信轉入我手中,我卻始終沒有收到那些信。)

第六章初試寫作

那年七月,我考大學再度落榜。

生命已經夠暗淡了,在這樣暗淡的歲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運!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後,我變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敗」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樣都逃不掉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里去。我照常過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視著屋頂發呆,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里,思索著我的未來。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我今後的腳步,應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父母為我鋪的路,我顯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選擇的戀愛,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痕。而今而後,我當何去何從?

就在我開始認真的、考慮我的「未來」時,母親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鼓勵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親這種越戰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可是,在驚佩之余,我不禁顫栗。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面︰就是白發蒼蒼的老母,攙著也已白發蒼蒼的我,兩人站在「大學聯考」報名處的門前,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的鼓勵著︰

「鳳凰,你還年輕,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麼關系?你還有第五十一次!」這畫面嚇住了我。不!我心中強烈的吶喊著︰我再也不考大學,我再也不踫那些教科書,我再也不讓這「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兩次的失敗已經夠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對第三次的失敗!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母親太失望了。她憂愁的看著我說︰「那麼,你以後要做什麼呢?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要去寫作。」我說︰「我已經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現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

母親注視我,更加憂愁了。

「寫作,比考大學還難呢!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成一種娛樂,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事業,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你看,每年有數以萬計的中學生進入大學,每十年,都出不了一個作家!」「讓我去試試看吧!」我無奈的說︰「總之,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母親不再表示意見,卻深深嘆了口氣。她整理起那些大學聯考的教科書,一本也不丟掉。小弟已經高三,明年還要用。或者……我也還會用吧!我恐懼的想著,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難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會達到吧!說不定,我明年又會乖乖的捧著書本,去死啃那些我永遠弄不懂的X加Y吧!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讓我趕快奔出家門,去買稿紙,買墨水,買合用的鋼筆。再趕緊奔回家,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我要寫作!

我開始寫作了。我相信我對寫作,是有狂熱、有毅力、有決心,也有一點點才氣的。但是,我最初的寫作生涯並不順利。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已經略加改善,這些年來,陸續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張床,合住一間房間,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之路。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廚房就是浴室,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間經常熱鬧極了,早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晚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親跑出跑進,煎煮炒炸,極其辛苦,飯開上桌,大家再擁進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就忙著收拾善後,洗碗洗廚房。小妹是家里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用一間房,我的「寫作」只是我任性的游戲,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功課,所以,當她書聲朗朗時,我只有停筆,當她要用房內那惟一的書桌時,我就收拾稿紙打游擊。二十個榻榻米的房間實在太小,走來走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父親是一家之主。母親的權威雖然很大,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父親這時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輩子書,又是演講中華歷史的專家,因此,養成了他一個習慣,他不會「談話」,只會「演講」。在家里,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他一講話就「聲如洪鐘,滔滔不絕」,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所以,每當父親「演講」時,我又必須停筆。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只差兩歲,這時正值青春期。兩個人年齡雖相仿,意見卻永遠不同。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都有著叛逆性。當他們彼此表達意見,或發揮他們的「叛逆」性時,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時動口,有時動手。動口時還好,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們生龍活虎的表演時,我捧著我的稿紙,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種環境下要寫作,僅僅靠熱情、毅力、決心和才氣都不夠,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跡。我的運氣未來,奇跡也找不到。寫啊寫啊,寫得非常辛苦,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每當厚厚的一疊退稿出現在信箱里時,我真沮喪極了。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的寫,又花郵費去寄,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表,最後卻在信箱里收回原稿。這樣循環不停的兜了好多次圈子,母親按捺不住,表示意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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