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又蹲在船頭玩打火石,船一個顛簸,便把我顛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歸天,幸好船夫眼快手快,他的泳術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來了。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我失去了這些寶貴的打火石,難過極了。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童年沒有什麼玩具,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後來,我又掉進水中好幾次,幾乎每個人都有掉進水的經驗,因為我們每個人必須在船舷解決一些「大事」、「小事」,掉進江水的機會是很多的。好在船夫十分機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來,後來,大家就「有恃無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終于又發生了,我們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輕力壯的船夫突然病倒了,是潛伏的瘧疾癥發作。英雄只怕病來磨,何況一打起「擺子」,任憑你鋼筋鐵骨,也禁不起折磨。雖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過劃船、撐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兒子身上,也就是說,我們兩家人的性命,操縱在一個孩子手中了!船速愈來愈慢,終于月兌離了船隊,無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夫和他的兒子——加上船上其他成人們手忙腳亂的幫忙,勉強把船靠到了岸邊,船夫上岸買藥。那時候,這條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這個十來歲大的孩子身上。
水流太急,繃斷了繩纜,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盡了渾身解數,設法把船穩住,他雖然「身懷絕技」,畢竟力氣不夠,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用雙手抓住岸邊的雜草,全船的人也都紛紛抓住可抓的東西——一塊大石,或一根樹根。總算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救星出現了,船夫買了藥回來了,靠著他的經驗和技巧,把船穩住。
第二天,我們終于又趕上了船隊,大家都不相信我們會歸隊。已經有兩條船離失,而從此失去了蹤影。
經過了這次「大難」以後,我們更能忍受生活方面的痛苦。對這條小船,也增進了不少信心,不再羨慕那些坐「大船」的人們了。對了,這些小船是我們這種貧窮的難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艙寬大舒敞。船是幾十個人在岸上拉縴,再由兩排船夫在船上撐篙,配合著前進。
我記得那些縴夫弓著身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邁進,繩子都好像快要嵌進肉里去了。他們那些深沉的呼叫聲,單調的,重復的,淒愴的,有韻律的哎唷、哎唷的呼叫。這不是歌,這是為生存而掙扎的吶喊。拉縴的在岸上每喊一聲,船上的船夫們就應一聲。我中學時學會了一支歌「拉縴行」︰
前進復前進,大家縴在手。
彼視掌舵人,堅強意不苟。
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南北或西東。
曲子是洪亮動听的,歌詞是快快樂樂的,中間所謂的︰「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與我小時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進絕不「從容」,而是「沉重」。我覺得我們寧可多吃一點苦坐上這條小船,而不願坐那些把舒適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大船。終于,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終于,我們到達目的地——榕江。
但是,榕江並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重慶。從榕江到重慶,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廣西大學本身發生了財務困難,既無法發放薪水,也無法繼續整隊向內地疏散,于是大家紛紛各奔前程,無形中解散了。父親又失業了,而我們的生活,仍然要繼續下去,行程,也要繼續下去。
第二十章餈粑與紅薯
斌州當地人最常吃的一種食物是餈粑,用糯米磨粉做糕,油煎而成。另一種比餈粑更廉價,而足可果月復的食物是紅薯,那時候天氣太冷,兩手拿著蒸得軟軟熱熱的紅薯,邊走邊吃也真是亂世中的一大享受呢!我父母一商議,賣這兩種「價廉物美」的食物,可能是最好的生計;再一商議,決定雙管齊下——我父親去賣紅薯,我母親去賣餈粑。全家分成兩組,我是歸入父親的一組。因此,母親賣餈粑的經過,我沒法親眼目睹,父親賣紅薯的故事,卻使我記憶猶新。當時的榕江,擠滿了難民,大家又都各謀生計,父親賣紅薯,有更多的人也在賣紅薯,大家賣紅薯,又叫又吼的,生意興隆。我這位爸爸大人啊,平常在講台上是滔滔不絕的,在市場上,卻真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攬顧客。他悠閑得很,瀟灑得很,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靜待顧客上門。顧客偏偏不上門,一個問津的人都沒有,他既不急又不惱,只是靜靜的等下去。終于上天不負苦心人,等到別的紅薯攤把紅薯賣得差不多後,總算有一條魚兒自動上鉤來了。——我們好高興地招呼這位「貴人」——他要買半斤紅薯。
我這位「好好先生」似的父親興高采烈地到鍋里去撈紅薯,鍋中的紅薯一直用火炖著,所以燙得很。他可不知道如何把如此滾燙的紅薯撈出來,好不容易一面撈而一面掉地撈出了一些紅薯,包了起來用秤來秤,糟了,他不會認秤,不知道怎樣才算半斤。秤來秤去秤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多重,他滿頭大汗地對我說︰「鳳凰,怎樣才算半斤?」天啊,我那時候才六歲,怎會認秤,後來還是旁邊的攤販實在看得忍不住,幫他秤好了半斤紅薯。當他把紅薯從秤上拿下來的時候,卻把那些紅薯全部掉到地上去了。
那位顧客已經忍無可忍,我父親心一橫,干脆把秤往地上一,把鍋蓋一開,對那位顧客說︰「你自己拿吧,你愛拿多少就拿多少!」這是唯一的一筆交易。我媽媽賣餈粑的經過如何,不得而知,卻只記得以後幾天,我們的一天三餐不是紅薯,便是餈粑。
第二十一章瞿伯伯
然後,我們認識了瞿伯伯。
在我們這一路的流亡生涯中,真認識了不少奇異的人物,像曾連長,像老縣長,像蕭先生……現在,我們又認識了瞿伯伯。瞿伯伯是個「人物」!
瞿伯伯原是廣西大學的一位職員,大約四十歲左右,帶著太太和三個女兒,一家也是五口。他們跟著廣西大學撤退到榕江,廣西大學解散了。有的教職員留在榕江,有的就近去投奔親友,而我父親呢,卻堅持要攜家帶眷,走到四川去!雖然我們現在已到貴州,離四川還有段距離呢!帶著稚齡兒女,要翻山越嶺,仍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父親執意要走,無獨有偶,瞿伯伯也執意要走!
瞿伯伯說,我們兩家合起來一起走,彼此都有個照應,就不那麼孤單了。瞿伯伯說,兩家孩子,還可以交朋友,說說笑笑,就走到四川了。瞿伯伯還說,他有很多謀生技能,不怕沒飯吃!瞿伯伯最後又透露︰他有一項秘密本領,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還能治百病……原來他篤信我佛如來,會念「大悲咒」,還會念「金剛經」!
于是,我們一家就和瞿伯伯一家,聯合在一起,繼續了以後這段行程。這段路線是怎麼走的,我已經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沿途妙事一件接一件的發生。有瞿伯伯在,幾乎沒有任何時候是「乏味」的。這一路上,難民極多,大家都是把行李扎好後,連鍋盤餐具用扁擔挑在肩上走,這樣,才能隨時隨地停下來燒鍋煮飯。我父親本來不可能去挑擔的。但是,人家瞿伯伯都挑了,我父親就不得不挑了。何況,瞿伯伯在旁邊一個勁兒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