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母親傷痛欲絕,連一向鎮靜的曾連長,也開始不安起來。他又說,可能他們還在白牙。我們從大風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麼可能比我們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從白牙到東安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尚在路上。于是,他一面安慰我們,一面分派兩批快騎,分兩路向白麼趕去!
第一批快騎回報︰沒有蹤跡。
我們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騎身上,等待中時間變得特別緩慢,焦慮也越來越重,然後,第二批的王排長快馬跑回來了,他大聲叫著說︰「我們找不到陳家的娃仔,卻與一批日軍遭遇上了,他們向我們放槍,我們也向他們放槍!我想找娃仔事小,回來報告日軍的動向更重要!」據說,政府為了保持抗戰的實力,不願意作無謂的消耗戰,軍隊都奉命退守到各地。東安既不是迎戰的戰場,又知道日軍加速進逼,于是,頓時間,東安城亂成一團。各路軍隊都紛紛提前向各自目的地開拔。曾連長率領的是輜重部隊,更不能不與其他部隊一起撤離!
眼看別的部隊都已撤離,曾連長不能再猶豫,一面大聲下令自己的部隊撤退,一面飛快的把我抱上馬,對我父親大叫著說︰「陳先生,年紀輕輕的,還怕沒兒子嗎?生命要緊,快走吧!」說著便拍馬疾馳。也許在他想來,只要把我帶走,我父母也就會跟上來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跟著曾連長騎馬,也因為跟著曾連長騎馬,我才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失蹤。曾連長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這次,我驚惶回顧。只看到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的站在路邊,像兩根木樁,動也不動。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穩了。我嘴里狂叫了一聲︰
「媽媽呀!」一面,就掙扎著跳下馬去,曾連長試圖拉住我,我早已連滾帶跌的摔下馬背,耳邊只听到連長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再回頭,那馬載著曾連長,已如箭離弦般,絕塵而去。我沒被馬踩死,真是古怪!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沖沖的爬到母親身邊。
母親用雙手緊擁住我,父親愣愣的站在旁邊。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呆呆的、失魂的,眼看著軍隊一隊隊飛馳而去。
一切好快,曾連長不見了,所有的駐軍都不見了,只有滾滾塵埃,隨風飛揚。偌大的東安城,在瞬間已成空城。城里只有我們三個人。四周變得像死一樣寂靜。風吹過,街上的紙片、樹葉、灰塵……在風中翻滾。家家戶戶,房門大開,箱籠衣物,散落滿地。
我們佇立在街邊上,听而不聞,視而不見,心里想的,只是那兩個現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
第十三章投河
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里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後,我父母終于開始走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的,很下意識的,很安靜的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懾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徹骨的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說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麼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做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我們機械化的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桿邊,痴痴的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麼,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我母親,他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不行!」父親流著淚說︰「不行!」
「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如有尊嚴的死在自己手里!」
案親仰天長嘆。「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根本還不了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覺得心里酸酸澀澀,眼眶里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所以,我回答說︰「好!」
說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父親也哭了。我們一面哭著,一面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里,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淒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滾去,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說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說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卷來,我本能的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的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模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模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扎著從水里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的坐起來,怔怔的看著母親。母親流淚說︰「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麼辦?」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突然間,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里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發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案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松,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